第13讲 跟王鼎钧学作文（一）：简笔

最近，我一口气读了王鼎钧的四本书，还写了不少笔记，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简单介绍一下王鼎钧，他是山东人，家乡兰陵，有一个人很有名，兰陵笑笑生，也就是《金瓶梅》的作者，他也是兰陵人。我们都会背“兰陵美酒夜光杯”的诗句，兰陵美酒是王鼎钧故乡的特产。据说，这种酒闻起来香，喝起来香，喝醉后酒气冲天的味道也很香。非常奇特。

王鼎钧本来想写小说，深受沈从文影响。后来还学过卡夫卡，但觉得自己完全无法企及。他想，与其成为一个二流的小说家，不如成为一流的散文家。结果，他40余部作品，还真是散文造诣最高。

王鼎钧出生于1925年，49年去台湾，78年移居美国。他的遭遇非常像杜甫，自己微小的生命被卷入了历史变革的大潮中。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撤离大陆，什么都赶上了。因此，记录自己家庭的小事，往往可以窥见一代中国人的巨变。

杜甫的诗，我们叫他“诗史”，因为杜甫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思所想，都和安史之乱相关；王鼎钧也是如此，追思自己的人生，其实就是在写一个时代，甚至在写整个人类。最为可贵的，王鼎钧的视角非常独特，绝不受狭隘的政治观念束缚，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视角写出了自己，并从自己的角度，折射出时代的沧桑巨变。在沧桑巨变中，又折射出普遍的人性和非人性。

比较有趣的是，王鼎钧的散文中，保留了自己学写作的很多故事，自己也写了几个作文书。

某些观点，对我颇有启发。接下来的几期节目。我就现学现卖，给大家分享我的读书心得。

王鼎钧上小学的时候，有个老师传授了他一个作文的技巧：文笔一定要简洁。当时的国文课本里有这么一个故事：

敌人占据了我们的城池，我军准备反攻，派一个爱国的少年侦察敌情。这少年在午夜时分爬上城头。原文的描写是“看见月色非常皎洁”。

看见月色非常皎洁！全文就这么一句写景，老师称赞这一句恰到好处，为什么到了城头才发现月色皎洁？因为这时他需要月色照明，好看清楚城里敌人的动静。他说，如果俗人来写，一定会写“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蔚蓝的天空”，拖泥带水、令人讨厌。

老师又引用了一句诗“受降城上月如霜”，月色洁白，边关的战士如何不被勾起思乡之情？“月如霜”三个字干净利落，文笔洗练。

王鼎钧听完课，就在日记中学习这种写法。有一篇，是写作者参加一个亲人的葬礼。文中写“四周都是哭红了的眼睛”，老师看到，非常欣慰，赶紧密密麻麻圈点起来。还有一篇文章，是写作者起得很早。“星尚明，月未落，寒露满地，鸦雀无声”，老师一看，也很洗练传神，又是密密麻麻的圈点。

王鼎钧说，他有的时候写的美丽的句子，最后反而遭受了批评。比如有一次是这么写的：

时间的列车，载着离愁别绪，越过惊蛰，越过春分，来到叫做清明的一站。

你看，文笔多好。又是比喻，又是拟人，非常有想象力。而且，这可是人家小学阶段写的。老师看到了，既没有改动文字，也没有圈点。发作文的时候，对王鼎钧淡淡的说：“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清明到了。”

还有一次，王鼎钧写了这么一个句子：

“金风玉露的中秋已过，天高气爽的重阳未至。”

老师看完，毫不留情画上红杠杠，在旁边改成：“今年八月。”

王鼎钧说：“（老师）提倡质朴，反对矫饰，重视内容。他朝我这棵文学小草不断地浇冷水，小草受了冷水的滋润，不断地生长。这一番教导对我的影响太大、太大了。”

王鼎钧的故事呢，讲完了。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读《阮籍集》，阮籍写了五言咏怀诗共83首。其中第三首有两句诗是这样的：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阮籍深处乱世，在司马懿家族和曹真家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为了躲避政治，生生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个个段子。比如人家要和他结为亲家，要联姻，结果他故意喝醉酒。别人等他醒来再聊，结果他连续喝醉六十多天。阮籍的一生，就是一个个段子，那不是自己追求的，而是无奈之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意思是我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自身难保了，我还能顾及得了我的妻子儿女吗？这句诗写得有多惨。

但唐朝末年有一个人，叫裴说，他有一句诗，“避乱一身多”。更让人拍案叫绝。为什么？因为它更洗练啊。对避乱的人来说，一个人都嫌多，所以叫“避乱一身多”。但阮籍写的是“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虽然只有10个字，但还是啰嗦了一些。

最后，给大家分享一个笑话。我在高中的时候读过一本奇书，是著名的藏书家周越然写的，叫《言言斋西书丛谈。》

到现在已经是10多年之久了，我亦然记得书中一句话。他说，他曾经看到过欧洲的某一处坟墓的碑文上有一行墓志铭，作者翻译成文言文是这样的：

此处合葬者三人焉，母子、父女、夫妻也。

大家去想，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纯属玩笑。今天的内容咱们总结一下，好的文笔，往往要求洗练。要在尽量少的内容中，容纳更多的信息。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为文章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