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安分：花袭人那精明的现世安稳

大家好，我们这一讲开始讲花袭人，袭人的生活是精明的现世安稳。袭人最重要的任务是“试探宝玉”，我们来看看她的情商。我无法想象比袭人更温柔更聪明又宽厚的人了。尤二姐比她温柔，但是不够聪明；宝钗比她聪明，但不够温柔；黛玉既温柔又聪明，但是不够宽厚。袭人是贾宝玉在现实中的第一个女人，曹雪芹一句话就把宝玉的第一次的性经历写完了，宝玉的爱、性与婚姻是分开的，观点非常现代。

他爱的是黛玉，第一次的性经历是与袭人，而娶的人则是宝钗。爱、性、婚姻的分开是现代的情感生态。现代人很难将这三者统一，爱的人不一定有性，或许是红颜知己与蓝颜知己；有爱有性的人，最后不一定结婚，或许是同居女友。所以宝玉很现代，曹雪芹则很大胆。在第六回中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在古代把性事叫云雨之事，非常美也很好听，诗情画意的。云雨最自然，性也最自然。

宝玉在梦中与秦可卿缱绻柔情，难舍难分之后便略通男女之事，可以说梦中的秦可卿是他的性启蒙者。做了春梦之后他醒了，袭人看宝玉不对劲，袭人很聪明又比宝玉大两岁，当时大概是14岁渐通人事，比宝玉还早熟。袭人在贾府中伺候宝玉也听闻过男女之事，心中早就有数了，但也还是羞红了脸。宝玉平时也很喜欢袭人这种柔媚娇俏，于是就和她偷试了一番。曹雪芹写的是“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一句话写完了。宝玉对袭人的喜欢是喜欢她的温柔漂亮，看着不烦，挺可心的一个人。他们俩那个时候还都不懂得什么是爱情，袭人对宝玉的喜爱则是丫鬟对主子的爱，既因为宝玉的性情单纯可靠，也是因为他是主子。袭人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将来打算给他做妾，所以这强字也就是半推半就，顺水推舟，自此以后宝玉对袭人就更好了。

曹雪芹之所以草草写完了宝玉的第一次的性经验，因为这件事不重要。曹雪芹看重的是情，而不是性。性就是生活生理发育到一个阶段的一个正常的需要，跟金瓶梅完全不同的。金瓶梅写性，西门庆的所有的性都是没有情的。红楼梦写情，宝玉对所有女孩子都有情，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意淫。袭人尝试的不是性而是情，这就是第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花解语的花就是花袭人。

这一回说的是袭人回来了，她在贾府里边做丫鬟，但是总要回家探亲。宝玉在家无聊透顶就去袭人家找袭人。可见离开了袭人宝玉的生活都无趣了，这是红楼梦中唯一一段贾宝玉到乡下去体验袭人的生活的。在第十九回如一股清风，打开了一番有泥土气息的平凡人家生活场景。写刘姥姥是到大观园里去，写花袭人家是宝玉偷偷去私访袭人，袭人见到了肯定是惊喜。宝玉说“在家闷得慌，所以来看你。”袭人第一反应确实担心，觉得太胡闹了，怎么能偷偷跑出来。宝玉是偷跑来的，万一有个闪失，袭人如何担待的了，毕竟是跑来找袭人玩的。所以袭人的担心很有道理，这是“政治正确”。然后看这一段，袭人养成了照顾他的习惯了，在自己家仍然是细心地照顾宝玉。袭人就跟他的家人说“你们不用忙了，这些东西宝玉都不能吃的，那她怎么做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于宝玉怀中，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的茶送与宝玉...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于宝玉。”

这一段写得非常细腻，袭人在家照顾宝玉和在贾府是一样的。很小的细节如在眼前，真的不知道曹雪芹是怎么写出来的。袭人不敢给他乱吃东西，可见细心周到，然后让宝玉坐在屁股底下的是自己的褥子，亲手调制好手炉给他抱着，可见亲切体贴。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吃的，也暗中交给宝玉串门要入乡随俗，还是要吃点东西，这是礼数周到，教导有方。自己把松子剥好去皮，还不能用手递给他，是用帕子递给他，这是干净也是避嫌。

这些生活细节都透露了袭人的心思细密，温柔体贴。宝玉对袭人也是一样细心，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柔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宝玉的细心也可见一般。网上最近流行一个吐槽男友低情商的帖子，现在的男友都是什么样呢？“女朋友问，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男朋友进而想半天也觉得没什么不一样。事实是女孩化妆化了两小时。发高烧了39度，他说再努努力就40度了。”宝玉则不一样，一个丫鬟在老家眼圈有点红，他都会关爱一下。晚上袭人就接回来了，宝玉先是问：“今天穿红的是什么人？”袭人说她17岁了，嫁妆都准备好了。要出嫁了，一下子戳中宝玉敏感处。他最听不得女孩子出嫁，水葱似的美女，大好年华去嫁给臭男人，所以宝玉一听就不自在了。袭人再雪上加霜更进一步说：“明天我妈妈和哥哥也要赎我走。”意思是我也是要出嫁的，不能在你家当一辈子丫鬟。

这是试探让宝玉自己讲出自己想听的话，死留住她，这叫做聪明。通过欲擒故纵，先抑后扬，讲出自己的话讲的要严重，要紧迫。宝玉一下就着急了。袭人说：“你以为你是皇帝，朝廷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这是故意冷冷的说话，用激将法让对方去伤心再去哄，这样对方越发觉得要去珍惜，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所以说袭人的情商高，底下宝玉自然要想办法留住袭人。宝玉的三留，袭人的三条要求。宝玉先是搬出老太太，袭人说“比我好的多的是”。宝玉又说“如果我非要你留下，老太太也会给你母亲银子，他们就不赎你了。”袭人说“我家里人会讹你家很多银子的，这对你没什么好处，老太太也不会这么做的。”宝玉最后就很丧气“临了就剩我一个孤鬼”像个小孩一样的在那卖惨。

袭人造势就造到这个程度，就可以提要求了。但这要求也是为宝玉好，把宝玉改造成一个正常人。第一，不能说化灰化烟这些丧气的话，不吉利，没志气，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这是鼓励宝玉的生命意志。第二，不爱读书也要假装爱读书。这一段正好从反面反映了宝玉的个性，她劝说宝玉改的恰恰是宝玉最珍贵的东西，“不能把人叫禄蠹，不能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袭人的这番话是与父权合作，政治正确，道德正确。

第三是不能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尤其是吃别人嘴上的胭脂。宝玉一一答应了。同样的话宝钗、湘云都说过，但是被宝玉呲回去了。只有袭人说的话管用，袭人虽然地位低，但她一劝宝玉就不反感，还愿意改，可见袭人的厉害之处，虽然宝玉也不会改多少的。

下面还有一件事“袭人挨了窝心脚”，我们来看看袭人对宝玉的感情是什么样的。第三十回，袭人挨了窝心脚。贾府中没有人受宝玉的一角还不反抗，还装作没事的，这大概只有袭人了。端阳节时，怡红院里姑娘丫鬟们都玩得开心。在下雨，所以关了院门，宝玉叫门没人响应，非常着急。袭人说“隔着门缝看看再开。”宝玉一肚子气，以为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脚踢在了袭人的肋骨上。“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她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是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她，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这很了不起，在自己无缘无故被踢了一脚的时候，能忍着痛不发脾气不抱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宝玉肯定不是故意的，这是有多大的理解与包容之心。要在今天，肯定是先赔不是，再上医院，再买礼物哄袭人不。这不是丫头身份的问题，大家想象一下，如果是晴雯，晴雯也是丫头，那何止是撕扇子？可见袭人的包容之心，不仅第一时间共情了一下，理解宝玉；而且还掩饰自己的伤，佯装没踢到，这是在众人面前给宝玉面子；又让宝玉换衣服去，这是关心。

这一件小事却有常人做不到的理解、宽容、聪明与爱。只有真的用心用情了才能做到如此。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函，第二十八回写宝玉与蒋玉涵的相识，那种欣赏与亲密，确实像同性恋。“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雨涵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原文）”前面写蒋玉函念花气袭人知昼暖，这是一个伏笔，袭人与蒋玉涵最后在一起了。宝玉正是中间牵起姻缘的人，袭人的情商最高，虽然最后因为贾家的变故没能走到一起，但她的归宿是最安稳幸福的了。

我们对袭人这个人物形象做一些现代引申的思考，“安分还是不安分”。红楼梦中自我目标最清楚的两个女孩是花袭人和小红，也是结局最好的两位了。袭人的高情商就在于目标明确，方法正确，把丫鬟的工作做到极致，就是做小妾的最佳人选，这是目标明确。温柔贴心，卖惨忍辱，激将法等等方法去劝说宝玉，这是方法正确。袭人安分也安命，既没有想过当正房，也没有想过再往上爬，她只想做稳住做宝玉的丫鬟和未来做小妾的地位。

她的命反而是所有女子中最好的，嫁给了非常靠谱的蒋玉涵。袭人是非常符合西晋郭象的思想。郭象是西晋诠释庄子的大家。郭象认为人各有性分，要安分守己。知道自己天赋能力究竟多少，既不高攀也不沮丧，大鹏有大鹏的高度，小鸟有小鸟的乐趣。看着大观园里这些挣扎的人，王熙凤虽然风光无限，但最终被休，死的凄凉。宝钗、黛玉、湘云、妙玉聪明伶俐但都不得善终。宝钗难产而死，黛玉生病而死，妙玉被强盗劫走了，湘云死了丈夫与宝玉潦倒度日。香菱晴雯小红有才华，但是小妾和丫鬟的身份，让她们被时代压在了五指山下。皇权抗不得，夫权抗不得，经济权利也没有。仔细想一想，只有本本分分的袭人最适应了那个环境。

她指定一个自己能够得着的目标。服侍宝玉兢兢业业，公子都是三妻六妾，妻就不敢想了，做好丫头上位成小妾，她就心满意足了。即便我们认清形势，认清自己；但是否能甘心做一个安分的人，也很难说。晴雯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探春也是的，晴雯配得上爱情，探春配得上权力，香菱配得上诗情，但是最终只能认命。无论怎么抵抗，也没有用。

袭人一开始就安命安安稳稳做好丫鬟，安安静静朝向目标努力，其他的不抵抗，不反抗，不对抗。至于贾府如何，荣也罢，辱也罢，于我何干。所以主动的安命与被动的任命，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态。今天媒体放大了成功者，放大了财富与美色，它的诱惑力更加让人浮躁。自命不凡，不甘心，不认输，都想暴富，成名，拥有香车美女，想坐拥一切。可是自己的天赋，秉性究竟是到哪呢？什么时候，人能自我满意呢？自我的满意度就是幸福的程度，不能达到的就安命坦然接受，这同样也是一种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