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自然：没有被社会污染的林黛玉（2）

林黛玉就是如此细腻纠结，她的敏感也是容易伤害到自己。当然她也有欢快的时候，幽默的时候，所以林黛玉这个人才立的起来；她让人感觉亲切，也让人感觉怜爱。红楼梦第八回也是如此，宝玉和宝钗在谈金锁和玉的时候，宝钗金锁上的字跟宝玉的玉上面的字很相配；字数，押韵，意思都是相配的，也很暧昧，俩人在那正谈着，黛玉就走来了。

黛玉就说了一句话“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这是敏感，也是小醋。我来不是一种打扰吗？你看我不是电灯泡吗？就这个意思。但是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情商极高的。她就向宝钗解释了。宝钗说：“是吗？你嫉妒吗？”林黛玉就解释说：“不要大家一起来，这样走了，大家就觉得很凄凉；还不如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把它错开来，这不就天天有人来了。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你怎么反而不理解这个意思呢？”你看这小孩多聪明是吧？我们都来，我们呼啦一下都走了，你不是很寂寞吗？

还不如今天宝玉来，明天我来，后天湘云来；这样既不冷清，又不是太热闹，这不就更好吗？黛玉是特别能岔开话题的人，只要对方敏感了，觉得他们俩有什么事，黛玉立刻岔开话题。把一个男女之情本来的嫉妒之情，看到宝玉跟宝钗，黛玉心里肯定是吃醋。本来是男女的私人的情感，一下把它上升到了盛宴必散，欢快的聚会最后散去了的情感。所以黛玉的敏感不止在于对宝玉宝钗的那种醋意，更在于是对人生聚散离合的敏感。“都来了，最后是真的要走的。”这话是无懈可击的，宝钗是无言以对的，本来就如此。聚会的时候呼啦都来了，呼啦都走了。看着喝了一半的酒，还冒着热气的茶，渐行渐远的脚步，戛然而止的欢快，你不怅然若失吗？所以黛玉就说：“其实我讲的是我们每天都来一个人，这样多好朋友可以常聚，长长的人生我们可以慢慢的来品。”这个是黛玉特别聪明的地方。

我们再看一看通透的黛玉黛玉的另一个层面。其实黛玉的智慧特别高，黛玉葬花，踏雪寻梅都是能看出来。黛玉葬花这个地方是特别经典的。两人一起读西厢记，他们的情感真正的相互表白，这是重要的事件。在宝玉出现之前，她就开始葬花了。它葬的是花吗？她葬的是她的心。她葬的是她的心吗？她葬的是所有人的青春。

所以第二十七回出现的“葬花吟”后来成为电视剧中的特别重要的一个插曲。“花飞花谢花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在春天，情感释放的时候，大家看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感悟的也是春天“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断壁残垣。”一到春天人就想到美好终有一天会结束；春天如此灿烂却又很短暂。所以叫“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在这番感叹中，由花的这种无常，想到了自己生命的无常。因为她是个病人，她更加对生命短暂有所感悟。

“而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有一天我死了也不知道谁葬我？你今天笑我葬花，不觉得这个笑的很肤浅吗？我虽藏花，但其实谁都不能参透死的时候是谁来葬自己，这就叫无常。佛教中这个概念特别重要。黛玉小小年纪就参透生死，迟早有一天我会像花一样的凋零，而我都不知道谁来收尸。谁能预测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什么场景？死的时候谁最先到跟前？谁愿意把我们葬了？

我想谁也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很笃定我的结局是这样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特别像的，发出的对短暂的生命的一种感受。恐怕真的是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妙龄女子来讲，春天的情思和感叹会更加的凄凉，再加上她又生病。所以她希望像花一样干干净净地被埋在干干净净的土中，为自己美丽而短暂的一生写下一首绝妙的诗词。《春江花月夜》也是这样子，“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而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这都是对人生短暂的感叹。

所以黛玉的通透不只是在男女情感上，更是在对死亡的无常的疼痛。不只是黛玉如此，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生命何其短暂”，生前是不知道死后的。人越在爱中越容易想到死亡，这就是为什么爱情和死亡是紧密相连的两个主题。

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就有两门课，一门叫爱情哲学，一门叫死亡哲学。凡是选爱情哲学的同学都会选死亡哲学。老师说：“你们都要殉情吗，都要用死亡为自己的爱情画句号？”因为爱情跟死亡真的是像孪生兄弟一样，人在爱的高潮中，最爱的时候往往最能形容的就是“咱俩死了算了，让我们的快乐就结束于这个地方。”

所以后来高鹗续宝玉和宝钗结婚调包计的时候似乎是把归结于贾母的安排，王熙凤的安排。然后黛玉焚稿断痴情，写的让人心里难受。这边在结婚，那边在死去。其实黛玉不会凄凉的，黛玉的死并不是情感上的对宝玉的怨恨，她的死更多的是源于自己的生病，这是她遗憾的地方。黛玉从来没有怀疑过宝玉对她的感情，所以最后高鹗写黛玉对宝玉说：“宝玉你好，一个破折号，你好什么？”后边没有说，留了一个空白。幸亏高鹗还留了点空白，这真是语句是无法填充的。

很多人填充“宝玉你好狠心；宝玉你好残忍；宝玉你好好活着。”我看过各种版本的对这句话的填充，其实黛玉在最后是不会对宝玉有怨言的，她深知宝玉对她的情感。其实他们最有怨言的是贾家突然的这样的一个衰落，无缘无故的被抄家；是这样的命运，这是他们更痛恨的。宝玉没有背叛她，自始至终也没有背叛林黛玉，林黛玉不是不知道的。林黛玉一开始就知道宝玉对她的感情，所以宝玉是本身是绝对不愿意娶宝钗的。宝玉从来没想过背叛她，他其实是对爱情已经看透了，认准了就是林黛玉。黛玉在与宝钗一起去谈论神秀跟慧能的时候，她就说到：“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就是续了宝玉的那几句话，最后续的这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干净就是我什么都不依赖，我也不想悟什么，我也不以为悟能达到我人生的究竟，这才叫干净！

连佛家空的层面，黛玉都已经了悟了，她怎么能不了悟爱情呢？她不会是因为爱情最后而伤心成这个样子的，虽然她爱而不得，但是她知道自己这个病歪歪的样子是不可能跟宝玉结婚的。所以她在情绪上是凄凉的，但是在理性上是淡定的。通透成这样的林黛玉，换一个人来写她的后40回，写结局可能跟高鹗的差别就会特别大了。这种通透让林黛玉自带忧郁气质，她是特别珍惜与宝玉之间的感情。就是因为她对死亡本身都是了悟的。曹雪芹写她看宝玉的字，宝玉说：“我写了几个字，你看看哪个好？”下雪天的时候，林黛玉看了看贴在文上的字“个个都好”。他们之间是完全相互懂得的，是珍惜他们的每一个片刻的。活着本身是很短暂的，我们的人生爱一场才是最难的，可不是个个都好吗？

那个字也是好的，宝玉在她心目中也是好的，林黛玉对宝玉没有那些真正的怨恨。林黛玉的这几个层面，我们只能简单的去讲这么多。给我们今天留下的一个引申的课题，能引申出来的话题，我觉得是“林黛玉对傻白甜，究竟哪个是你的好妹妹？”

有一首歌，究竟哪个是你的好妹妹。林黛玉是精神气质更多一些的，而我们今天很多人可能喜欢的是傻白甜。今天很少有人会把林黛玉奉为她的偶像的，包括陈晓旭这样的气质跟林黛玉特别像，可是陈晓旭演完红楼梦之后又演了电视剧的《家春秋》，饰演梅芬，之后就再也没有戏可接了。自那开始，中国对明星的审美走上了性感的路线，陈晓旭这样的演员是不受欢迎的。林黛玉这样的形象在今天是很少有男人喜欢的。林黛玉是感性的，她骨子里是知性的。她读书写诗论道，在大观园里她的才华是所向披靡的。她又目无下尘，很少有烟火气。她又很尖刻，谁都不放过。古典爱情中的一个当代女性。

我觉得她PK不过傻白甜，可能是因为“所谓会撒娇的女人命最好。”事实上从一个女性的独立来讲，黛玉才是更独立的。她不仅不依赖任何男人，连北京王爷的珠子到她的手里，她一下就给扔了。她嫌脏，那是多高的位置，是八千岁相当于九千岁的级别了，而在精神上在思想上黛玉都是独立的，她是宝玉的妹妹，更是宝玉的知音。在爱情和婚姻的关系中，究竟是独立智慧的知性的女人更好，还是那种好养活的傻白甜的女孩子更好？也许这一点男人最有发言权了，精神独立的女人确实不好伺候，水果硬糖好看不好吃，因为你什么都瞒不过她，一眼就把你看透了。

而傻白甜的女孩子，你不用动心思不用讲道理，不开心的时候哄一哄给个礼物就OK，让人轻松。但是事情来了，她只能是依赖你的。当然，如果这两者能融合在一块就更好了。在外边是个聪明女人，在家里是个傻白甜。似乎这样的话，更容易相处。但是问题就在于人世间哪有多的融合？所以这两种精神气质的女性，她们怎么融合到一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