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毛才仁 告别与被告别 2

《告别与被告别》

2

十一点一刻，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咖啡，我在某种空乏与恍惚中回过神来，然后以半梦半醒那样的状态从座位中起身，头皮微微发麻，带着些微的眩晕感，面颊也失去了平日里那样的知觉，像一颗久置不食的苹果，由于水分流失表皮变皱、萎缩。我把零星散落在桌上的书籍收回到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然后默默告别这间寂寥冷清的咖啡馆回到一楼的书店。书店和先前一样，沉闷、昏暗，除了成排罗列整齐的书籍外空无一人。

我走出书店，踏着被雨浇湿的人行道回到妻子的家中，然后在某种怅然若失中用削皮器削土豆皮，准备午饭。

中午，和妻子吃过午饭，双双倒在沙发上，不久，便做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但究竟做了怎样的梦，却是如何也记不起来，总之，就是那种很沉的梦。

妻子今年三十岁，比我大两岁，但却没有一点比我大两岁那样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个孩子，任性、爱发小脾气和睡懒觉，对事物的好恶和自己情绪上的波动也丝毫不加以掩饰和克制，总之，一触即发。对此，自己常常想，那一定是和她成长的环境有某种必然联系。尽管在现实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人常常感到某种无力感和渺小，但就是同样使人压抑并窒息的现实，却给另一种人恣意妄为的空间和时机，而妻子较比之自己无疑是另一种人。因此，理应该有着另一种人生和生活，但却由于某种可能或者是因素那样的东西和自己的人生交织、重叠，甚至同流合污。

此刻，妻子正蜷缩在我的怀里，她面颊绯红，一排排细小晶莹的汗珠围着发际线排列在她那白皙的皮肤上，如同镶嵌在皇冠上的钻石，在午后混浊的空气中发着微弱的光芒。我望向那扇偌大的玻璃窗，窗外嫩绿色的柳枝随着妻子胸口轻微的浮动轻轻摇曳着，使人不禁遐想起茫茫草原在旷野中孤独伸展那样的情景来。

四周寂静，没有一丝的响动，像是躲在世界之外的某个角落，亦或者是被人类那样的集体所遗弃。我静静凝视室内地板上所铺设着的伊朗地毯和盖着透明琴罩的雅马哈钢琴，以及室外那随风舞动的垂柳。多么平静的一天，我不禁暗自感叹，像是忽然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过来，带着泥土和山谷中玫瑰的芬芳，像新生儿呱呱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带着难掩的悲伤和惊喜。

闲置在角落里的写字台和罗列着纪念品与书籍的书架也似乎镀了一层奇异的色彩。我扫视室内景物，觉得从来没有看的如此仔细而真实，相形之下以往自己所见所感的都不过是一种朦胧而极为短暂的错误印象，哦！不，恐怕连错误也称不上。总之，是介于空白和没有那样的二者之间。

茶几、白色墙体、通往阳台的台阶和被妻子清洗干净的衣袜，还有昨夜刚打开的起泡酒，我目光逐一扫过，带着不可思议的童真和好奇心理。如果时光就此停止、或凝固，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么该多么惬意又美好呢？

......

半个月前和妻子举行了简易的婚礼，原本计划做蜜月短途旅行，一起去海边划船来着，却不料连如此简单易行的愿望最终也会落空。我望向粉刷一新的白色墙壁和挂在墙壁上的白色挂钟，下午两点整，如果不出意外十分钟后手机闹钟就会自动响起，妻子也跟着醒来。然后，我们双双从午睡后的失落与疲乏中出门，我乘坐妻子的那辆白色Polo，在第七个红绿灯口下车换乘出租车到医院看望母亲。

我脑海中再次记起早晨的情形，从医院大楼前的空地和母亲并排走着，四周是熙来攘往的车流和兜售鲜花的小贩，父亲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死亡那样的东西正爬满了父亲的面额，或者是说被死亡那样的东西一点一点侵蚀。总之，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并非人们所言、或所意识到的那样是一瞬间、或毫无征兆的降临到某个人的头上，而是一点一点、像潜伏在腐肉内的蛆虫那样夜以继日、甚至有计划有阴谋地吞噬着生命。总而言之，在人生的刻度上，死亡并非是某种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