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万匹骏马、勇士成群,为何舍不得派一名将士骑快马去救我丈夫?”
她也许不敢相信,多年以后,面对高高在上的曹操和满堂宾客,自己会奋不顾身说出这番话。
只怪世事太无常,她的一生,历经了三段婚姻,去国离乡十二载。
岁月愈风霜,她却愈刚强。
千百年后,人们透过两首《悲愤诗》和一曲《胡笳十八拍》,看见一个清烈女子伫立在风沙中,一如往昔,不改真容。
“端操有踪,幽闲有容。区明风烈,昭我管彤。”史书中,她的名字后面刻着这样一行字,字里,渗着未干的血泪。
她就是千古才女——蔡文姬。
那一年洛阳花开,小蔡琰尚未长大,还没有人唤她“文姬”。
她从廊间轻快地跑过,木板发出哒哒的声响。
蔡邕正在屋里抚琴,不小心弹断了一根琴弦。
“父亲,第二根弦断了。”
蔡邕心里一惊,又故意挑断了一根琴弦,问道:“琰儿,再猜猜?”
“父亲,是第四根。”
蔡邕放下琴走到屋外,将小蔡琰举在肩头,开怀大笑起来:“不愧是爹的好女儿,等我家琰长大了,爹爹给你寻个好人家……”
又是洛阳花开时,新婚燕尔不满一年的蔡文姬,跪在丈夫坟前,泣不成声。
丈夫卫仲道病死,回到家中的蔡文姬,面对的是老父亲铁青的脸。
正当美好年华的她,还来不及温存新婚的甜蜜,便无端做了寡妇。
然而,命运还会在往后的岁月里将蔡文姬无情捉弄。
东汉末年,董卓祸乱朝纲,被王允设计诛杀。
因在宴席上感叹董卓的死,蔡邕被王允打入了大牢,不久便死在了狱中。
从此,天下少了一位伟大的文人,文姬失去了疼爱她的父亲。
国之将亡,其民也哀。趁东汉气数衰微,匈奴人兵临城下,肆虐长安,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悲愤诗(其一)》
当时的蔡文姬,就在这群被掳走的妇女当中。先丧夫,后丧父,现在的她又丧失了家国、同胞和尊严。
命运好似千斤重锤,一次又一次敲打在蔡文姬的灵魂上,让她那本就弱不禁风的躯体无力支撑,摇摇欲坠。
被驱赶着出关的路途,漫长而痛苦。
流亡途中,文姬遇见了亲人却不敢相认,因为只要见到汉人聚集在一起,惨无人道的匈奴兵就会挥刀屠戮。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悲愤诗(其一)》
去国离乡这条路,蔡文姬是哭着走完的。
一身才华的她和众多苦命的同行妇女一样,在匈奴人肆意的凌辱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后来,被迫嫁给了匈奴人,还生下一双儿子,这是蔡文姬的第二段婚姻。
塞外的生活和气候一样苦寒,人心如大地一般蛮荒。
从小就饱读诗书,知廉耻、明礼义的蔡文姬在这里受尽污辱,过着追逐草场、迁徙四方的日子,一熬就是十二年。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
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胡笳十八拍》
不管风霜雨雪,总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孤立在沙丘上,一动也不动,遥望着东南一隅的地平线。
风沙蚀刻着俊削的脸庞,她容颜不再,像干涸的湖面失去了波澜。
唯有神情总是肃穆,泪水刚刚涌出眼角,又被风沙卷干。
如果不是乱世,她本该属于杏花春雨的江南。
这一年,曹操的使节到了,带来了一千金,只赎蔡文姬一人。
那么多流亡他乡、饱受屈辱的汉族妇女,能回去的仅有一人。
不回去,破坏了两国之间的和约,再起兵戈,悲剧重演;
回去,只能眼睁睁和两个儿子永别,今生今世,再莫相见。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悲愤诗(其一)》
老天爷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尝尽人间的死别,现在又要让一个饱经风霜的母亲饱受生离之苦。亲生骨肉,活活拆分。
在苦难面前,蔡文姬一次次挺直了坚韧的身躯,昂起高傲的头颅;
但在命运面前,她只能顾全大局,将所有不甘一饮而尽。
在后半生的岁月里,文姬有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眠,抱一张古琴对洒在边关的月光弹一支哀曲,垂泪到天明?我们不得而知。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
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胡笳十八拍》
归汉后,在曹操的安排下,蔡文姬嫁给了董祀,这已是她人生中的第三段婚姻。
这段婚姻开始并不美满,作为一个有过两次婚嫁,还为匈奴人生下后代的女子,董祀对她没有怜悯和同情,只有鄙薄和轻贱。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悲愤诗(其一)》
面对丈夫,惶惶不可终日成了蔡文姬的常态。
她明白,如果董祀抛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然而,命运又一次跟蔡文姬开了玩笑。
董祀犯了大罪,曹操下令处死,按理说法不容情,董祀在劫难逃。
但这一次,蔡文姬不愿屈就自己的命运,她义无反顾去向曹操求情。
当时曹操正在宴请宾客,堂上坐满了公卿名士。
正值冬天,蔡文姬蓬着头,光着脚,来到堂上磕头谢罪,讲述了自己悲惨的经历,希望丈夫能得到宽恕。
听了文姬的话,在座的人无不动容。
曹操叹息说:“可是判决文书已经发出去了,该怎么办啊?”
“你有万匹骏马、勇士成群,为何舍不得派一名将士骑快马去救我丈夫?”
蔡文姬在堂上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哀告。
“玉石同焚后,芳声振海涯。”这呼告声响彻云霄,将命运的阴霾一冲而散。
曹操深受感动,追回了判决文书,原谅了董祀。
这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男人,被文姬深深打动,给予她作为妻子应有的尊重。
解开心结的夫妻二人,溯洛水而上,隐居山野中,过着神仙眷侣般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彼此更懂珍贵,最美好的不过是能在朝阳夕落的平凡时光里,安然相守。
千古才女蔡文姬半生颠沛流离,却一生坚韧不屈。
乱世中,有过苦难经历的女子很多,可是谁能够,谁敢于直面那些惨痛岁月,直面自己饱经沧桑血泪的内心?
当和平安宁成为现实,又有谁愿意去追忆那些满是屈辱疼痛的悲惨岁月?
唯有文姬,这个勇敢坚韧的女子,她不回避不躲闪,不矫饰不遮掩,用沉重的笔揭开那累累的血泪伤痕。
一生三嫁,余生淡然,琴音胡笳,被掳失身,这些都不能使她低头。
她没有一声抱怨,和这乱世交手多年,依然光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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