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周濂,欢迎你来上我的哲学课。
今天我们继续来讲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的区分。所谓主人道德就是强者的道德。在爱与和平成为主旋律的今天,当我们想起强者的时候,最先映入脑海的是体育明星,虽然这与尼采所设想的强者形象并不完全一致,但也可以用来做个分析。
仍旧以C罗为例,他在球场上是绝对意义上的强者,他的强不仅反映在技术层面上,更反映在精神层面上,有位专栏作家说得好,“自然力量,天生要强”这句广告词不是写给梅西的,这其实是C罗的剧本。在球队陷入困境的时候,C罗会在场上不断地挥舞手臂给队友加油打气,并且屡屡上演孤胆英雄的好戏,他是狼群里的头狼,更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典范。
强调个体,崇尚力量,权力意志,这就是主人道德的精髓。相比之下,奴隶道德则把个人隐身在群体之中,推崇爱与同情,遇到困境的时候垂头丧气,遭遇失败的时候会自我安慰:“可是,我是一个好人啊!”进一步的,这些人会说:“没错,你是一个赢家,但是你傲慢自大,你目中无人,你虚骄浮夸,你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不是一个好人,而是一个坏人!”
当弱者开始这样使用好与坏的时候,尼采认为,这就颠倒了原有的价值体系。你一定还记得,在上一讲中我们介绍过,尼采认为好就是“一切提高人类的权力感、权力意志、权力本身的东西。”但是奴隶道德不一样,他们把毒药投入“生命的所有源泉”,把温顺、谦卑、节制、无能、虚弱当成是善良、美好、仁慈、爱与同情,在这个过程中,尼采认为基督教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是基督教让奴隶道德真正的落地生根。
当弱者面对强者的时候,因为无力抵抗就会产生一种怨恨的情绪。这种情绪的最基本特征就是,想要反抗但又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于是只好将报复的情绪深埋在心底。尼采说:
“当高尚的人自信开朗地自己面对自己而生活的时候,怨恨之人却既不率直,也不天真,自己对自己也不开诚布公。他的灵魂是歪的。”
我相信喜马拉雅的听友里面,有的人从小就是学霸,有的人从小就生活在学霸的影子里面。你有没有发现一个现象,真正的学霸不仅学习好,而且体育好,人缘好,吹拉弹唱无所不精,最重要的是,他们目中无人,我不是说他们傲慢自大,而是说他们不跟别人比较,他只跟自己较劲。而剩下的所有其他人则会在每次月考发榜的时候,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自己跟学霸之间的分数差距。正是在这个比较的过程中,尼采说,你的灵魂就变歪了。
尼采指出,怨恨之人的精神“喜爱蜇藏的暗角,潜逃的暗道和后门,一切阴匿之物都让他满心感到,这是他的世界,他的安全,他的乐土所在。他擅长沉默,不忘怀,等待,暂时将自己渺小化,暂时地侮辱自己……”
怨恨之人擅长沉默,可是尼采说,“一切沉默者都是消化不良的。”而鲁迅则说:“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其实,无论是爆发还是灭亡,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尼采举过一个名叫“俄罗斯式的宿命论”的例子,因为远征太艰苦,疲惫不堪的俄罗斯士兵就怀着宿命论的想法躺在雪地上,不再动弹,他们把身体的新陈代谢降低到最低程度,让自己的意志开始冬眠。这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放弃。
这个例子让我想起黄立行的一首流行歌曲,名叫“最后不如躺下来”,歌词是这么唱的:
“醒来刷牙 早晨来不及
塞车算什么扣薪水老板了不起
又是加班下班搞得好累
根本没时间了只能睡
……
Hey! 给我一分钟的快乐吧
给我个办法来发泄吧
给我自由
让我生活不再没有意义
……
看不到原来的出口
最后只好躺下来。”
“最后最好躺下来。”——这句歌词非常精准地刻画出现代人的基本生活状况:面对无处不在的生活压力,无能反抗,充满怨恨,最后选择放弃,接受“俄罗斯式的宿命”。
爆发又能怎样呢?有一位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名叫马克斯·舍勒,按照他的观点,怨恨的出发点是“报复冲动”。什么是报复冲动?当别人扇了你一记耳光,你二话不说就扇了回去,这不是报复,而是反击与防卫。报复冲动的本质特征在于时间上的滞后与延宕,别人扇了你一记耳光,你内心汹涌澎湃,但却硬生生地把一触即发的对抗情绪给遏制住,自我安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经过了如此这般的心理过程后,怨恨就在你的心里扎下了根。
为什么会在冲突的当下关头选择隐忍而不是爆发?舍勒说,这是因为担心直接反抗会导致更大的失败,更多的羞辱。显然,这种担心与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软弱”是有关系的。多数人会在隐忍和沉默中灭亡,少数人则会选择爆发,我们读社会新闻,常常会看到一些看似没有任何来由的报复社会的暴力案件,在最一般的意义上讲,都是尼采所说的“从无能中生长出来的仇恨”,它们既暴烈又可怕,既富有才智又最为阴毒,是“最危险的爆炸材料”。
说到这里,也许有听友会问,难道强者就不会怨恨吗?对此尼采回答说,强者(高尚的人)也有怨恨,但是强者与弱者的区别在于,当感受到怨恨的时候,强者会立即表现出来,把怨恨的情绪充分地发作出来、消散开去,因此就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的毒害。我认为尼采的这个分析特别正确,你看乔丹或者C罗,他们在球场上每球必争,任何人挑衅他们,都会立刻被打脸,他们绝不会隐忍自己的怨恨,更不会像基督教所宣扬的那样——打我的右脸,把左脸也转过去。作为旁观者,我们也许会觉得C罗睚眦必报甚至心胸狭隘,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正像尼采所指出的那样,这是强者才有的气质,他们不会“长久地耿耿于怀,能做到这点——是强健饱满的天性的标志。”
虽然奴隶道德和怨恨情绪是基督教的底色,但是尼采认为,基督教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们用爱与同情这样的积极情感来掩饰和取代怨恨这样的消极情感,从而发展出“信,望,爱”的基督教德性,尼采说,这正是基督教有别于其他宗教的“最巧妙的诡计”。
你也许会说,同情有什么不好的?同情难道不正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品质吗?同情心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同情心可以让我们去帮助弱者,同情心可以让这个世界充满爱。可是尼采这位伟大的道德心理学家却一针戳破了这个美丽的脓包。
让我们来读一读《快乐的科学》的第338节。尼采说:“别人几乎不了解我们所受的巨痛,即使吃同一锅饭的人,我们也会对他们隐瞒。”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哪怕是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轻易地敞开胸怀。可是同情者对别人的巨痛一无所知也毫不在意,他们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别人为何痛苦、因何痛苦,他们只是因为看到别人有痛苦,就同情心泛滥地扑了上去,试图“轻飘飘地祛除别人的痛苦”。尼采认为,这样的同情不仅肤浅,而且是对他人生活的横加干涉,是一种粗暴的无所顾忌。
说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有几句歌词是这样唱的:“请让我来帮助你,就象帮助我们自己,请让我来关心你,就象关心我们自己。”如果尼采听到这首歌,一定会说,没错,同情者根本不是在帮助别人,而是像歌词所说的那样,就是在帮助自己,所以同情心不仅肤浅而且自私。它给同情者本人带来巨大的心理满足感和优越感:多么好!我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写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他指出,当人们看到小孩在草地上奔跑的时候,通常会流出两种眼泪。“第一种眼泪说:看到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这有多好啊!第二种眼泪说:和所有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所感动,这有多好啊!”
米兰·昆德拉认为,“正是第二种眼泪让媚俗更加媚俗。”按照所罗门的解释,尼采会认为第一种眼泪让人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同情者,这是一种“情感操控”的策略,因此是虚伪的和自欺的,第二种眼泪则是一种“平庸的伪善”。我认为,第二种眼泪更加值得警惕,因为它不仅让你自我感动,而且还上升到同体大悲的高度,产生出“人生多么美丽,就让我们一起荡漾在爱与同情的波浪里吧”这样的幻觉。这种粉红色的场景会让你丧失真实感,忘了世界本来的面目有多冷酷。
事实上,这首歌的后面还有这样一句话,也就是在唱完“请让我来关心你,就象关心我们自己”之后,紧接着就是总结陈词——“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如果尼采听到这里,一定会用《快乐的科学》里的这句话作为回应:
“你们这些善良和舒适的人啊,怎么对人的幸福几乎是一窍不通呢!须知幸与不幸原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共生共长;可是,它们在你们身上总也长不大!”
我相信很多人在听完尼采对同情心的批判之后,一方面会觉得他一针见血,戳中了许多要害之处,另一方面又会觉得尼采未免过于尖酸刻薄、愤世嫉俗。生活需要伪装,人生需要假面,这些伪装和假面并不一定都会带来恶果。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题目叫做《装装文明人》,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人性本恶,其善者伪’。装是文明开始的第一步,装啊装啊就信以为真了,就深入人心了,就大道通行了。”
所以说,在读尼采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留意,快进快出。很多人在读的时候,酣畅淋漓,藐视一切,但是读完之后却不知所措,一声叹息。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尼采就像炸药,他炸毁一切现成的和虚伪的东西,把生命中最肮脏、最丑陋、最鲜血淋漓的一面展露给你,他的哲学可爱但不可信,一旦你信了,就必须要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最后,请允许我用尼采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一讲的内容:“世间存在不幸对个人来说是完全必要的……你我需要恐惧、匮乏、贫困、黑夜、冒险、鲁莽、失误”,因为“通往个人的天堂之路总需穿越个人的地狱。”
这段话毫无疑问与尼采本人的生活体验息息相关,就像我在第八十三讲中所说的那样,读尼采,一定要把他的哲学跟人生结合在一起读,他的哲学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就是他的哲学。如果你不能体验他的体验,不能设想他的狂想,那就很难真正进入他的哲学。
好,我们今天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我其实很心疼尼采。他一定很孤独。尼采所看到的同情的媚俗的一面,或者说是一种异化的一面,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他自己一种很私人的体验和感触。他肯定是反对这种虚伪的。但是其实“同情”本身是具有消耗性的一种情感,尤其是在尼采这种强者弱者的区分框架之下,一个主人同情一个奴隶,他需要放下身段和这些人同呼吸共悲欢,本质上对强者而言有消耗性。而且在一个颓废时代的同情只会让一个人被时代胶着的虚无情绪拖向深渊,尼采是想逆流而上,极力挣脱一切阻碍他向上的力量,再加上生理匮乏,他必须要诉诸一股更强的力量助他超脱一切,贵族精英气质同样是助他超脱的手段。尼采与世界不仅是分裂而又疏离的,还是无牵绊的。
这一讲好感性,一定程度上我很认同尼采所说的同情是媚俗的伪善的,因为这个世上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每个人有各自生命里应承受的痛,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们的痛彼此不同,没有感同身受,再多的同情也无济于事,显得多余甚至虚假。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不是太极端,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但人本就生而孤独。
桂枝远志 回复 @lesley0987: 你讲的很对
眼观六路,唯有独善其身
然而,尼采到达天堂了吗?他的人生达到他自己期盼的目标了吗?
夏雪沫寞 回复 @一一克: 他当然达到了
过度考察的人生是没法过的人生。
尼采最突出的贡献在于告诉人们西方哲学的精神源头之中不仅有理性的日神,还有迷狂的酒神。这是一种再发现,是他将酒神刨了出来。他的哲学吸引力很强,但不可多食,更要把握分寸感。很怀疑只有迷狂没有理性的人生是否真的“好”。不论哪一种单一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一个人最后都会被这种力量所伤。
非常幸运能在喜马拉雅上听老师讲哲学,讲得非常好,每节课必听!
凡事勿过度,这是一早写进神庙里的话,尼采对同情的批判就是一种过渡,的确同情有伪善的人,但不是所有的同情都是伪善的缘故,现代生活是冷酷太多对强者崇拜太多现实功利太多,同情同理反而稀缺。就算崇拜强者,我们不可能一直是强者,c罗也不会一直是c罗,在弱小走向强的过程中,基督教里的同理与爱才能让我们走得更远而不至于跌入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这节课听的时候,有一种觉得尼采心理阴暗的感觉
好犀利
尼采反对“同情”(及“理性”等其他一些事物)时,我在想,他反对的是“同情”本身,还是其异化?个人理解,同情是基于理解上的感同身受,并由此产生的不忍与怜悯。尼采作为一个孤独的病人,一个“飞得太远了”的天才,我想他还是渴望他人感同身受的理解的;酒神精神“让人与人之间的界线消弭于无形”,从而使“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再次得以巩固”,我觉得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交融状态里也蕴含着同情的基本要素;再者,那匹受难的老马给他带来的触动(暂且将此事独立开来看,不视为尼采此后精神失常的开端),这不也可以说是一种同情么?尼采反对的,大概是那种缺乏努力去理解这个根本前提(并自觉到理解之局限性)、只剩自我感动这样的媚俗式同情吧。
周濂 回复 @璋_王立早: 反对同情还是反对同情的异化,这是个好问题,我想一下,看看是不是找一次问答环节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