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翻乐府凄凉曲-8

谁翻乐府凄凉曲-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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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娶亲时日定下来以后。大格格还在唱戏。我们家也还在歌舞升平。《状元媒》、《春秋配》、《贵妃醉酒》照旧在金家上演不衰。太阳照旧东升西落。日子没有任何改变。

    这天是重阳。是董戈该来的日子。天刚亮大格格就起来了,推开房门,并未见琴师在庭院等候,便独自舞了一会儿剑,寻寻觅觅地来到前院。前头管事的和看门老张正在忙碌,在验看才送来的一套金丝楠木家具。老张见了大格格,赶紧请了个安,说是给格格道喜了。大格格问道什么喜,老张说,格格忘了么,下月的今天就是格格出阁的日子呀,是舅老爷和太太挑的好日子。管事的也说,这套家具是大格格的陪嫁之一,特意从南边办来的,下个月将跟大格格一起被抬到阜成门。大格格听了竟没什么表情,只是问董戈来了没有。老张说,他一大早就候着门,没见董先生进来。大格格说,这就怪了,都这时候了,怎么就不见来呢?管事的说,董先生保不齐是觉得大格格这几天忙,不便打扰,就不来了。大格格说,我忙什么,这套楠木家具与我有什么相干,前天董先生跟我说好了,今天要排《梅妃》那段二黄慢板,说着大格格边舞边唱地在院里做起了即兴演出。老张小声对管事的说,您听见了没有,她说这套楠木家具和她有什么相干,到现在了她还不知道她在哪儿呢!

    董戈一天没有来,大格格一天失魂落魄。

    又过了一天,董戈还是没有露面。大格格已经呆不住了,两顿饭没吃,一双眼有点发直。瓜尔佳母亲心疼女儿,让老五到南城跑一趟,说无论如何也要讨个实信儿回来。瓜尔佳母亲安慰大格格说,准是董家老太太有了什么闪失,那老太太岁数大了,又是个病秧子,董戈是孝子,他哪儿能离得开……等几天,事过去了,他董戈还得来不是。大格格听不进她母亲的劝慰,一味地催老五快去,说戏搁了几天,已经生得很了。

    老五走了以后,大格格一直在她母亲的房里等,瓜尔佳母亲让她吃也不吃,让喝也不喝,在屋里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外头稍一响动,就以为是老五陪着董戈来了,赶紧出去迎。瓜尔佳母亲说,孩子,你这样怎么行,你得记住,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董戈这个架子早晚得拆,你不可能跟他这么厮混着在一块儿唱戏,你得过日子……

    那天老五在外头疯玩了半夜才回来,大格格就在她母亲的房里一直等到半夜。

    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尔佳母亲叫到房里的时候,已经忘了让他出门的初衷,他问他母亲,半夜三更为什么叫他来,瓜尔佳母亲一听这话,伸手就抽了老五一个耳光说,就为这个叫你来。大格格顾不得许多,急切地问,你没上董家去?老五这才想起早晨那档子事来,捂着脸说,去了,董家没人。大格格说怎么叫没人。老五说,没人就是没人,还怎么叫没人。瓜尔佳母亲问,门锁着?老五说门开着。瓜尔佳母亲问,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说,没见着。瓜尔佳母亲说,搬了?屋里还有没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说好像都在。瓜尔佳母亲问,你没问问街坊?老五说周围没街坊。这下瓜尔佳母亲没话了。老五问还有什么事。瓜尔佳母亲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对老五说,这大半天你上哪儿了,不忙着回来报信儿,害得你姐姐在家里着急。老五说他上安定门茶馆听大鼓去了。瓜尔佳母亲说,你又是去找那个唱“王二姐思夫”的赵粉蝶,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让你远离那个妖精,你就是不听。老五说,我就爱听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浑身舒坦。瓜尔佳母亲气得蹬了老五一脚,老五借机滚出去了。瓜尔佳母亲回头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个着了魔怔了一般。瓜尔佳母亲不安地说,孩子,咱们明天让老七去找,老七比这个畜牲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劲敲老五的门,把老五硬从睡梦中拽起来。大格格站在院中,冻得有些哆嗦,她问老五到董家看没看到琴。老五问什么琴。大格格说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离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还是不在,他说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没在找琴上。大格格说,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了,要是人琴都不在,就是走了……老五坦诚地说他真没留神琴的事,过几天不妨再去看看,说不定董戈就回来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语地说,回什么呀,已经没了好几天了……

    后来,老七舜铨陪着大格格去过一趟南城,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户卖炒肝的小买卖人家。大格格进院的时候那家的一家老小正围着一个绿瓦盆翻肠子,粘兮兮一盆腥汤,臭烘烘一地脏水,让人捂鼻。对于原来的住户,翻肠子的人家是一问三不知,并说他们搬进来的时候这房子空空如也,别说家具,连耗子也没有一只。大格格又问有没有琴,那家人说,耗子都没有,怎会有那东西,我们来的时候,这屋里连炕席都给揭了。这一切让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戏看得比命还重的董戈会扔下心爱的玩艺儿而一走了之;她也不相信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就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分道扬镳了。大格格颓然地坐在那肮脏的台阶上迈不开步了,风扬起地上的灰尘,向她扑打过去,将她那张失望的脸埋藏在昏荡沉暗之中。一只老鸹落在院里枯叶落尽的枣树上,枣树枝颤了两下,终于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的树枝衬着背后初冬阴惨惨的灰云,那里是一片虚空……老七从台阶上拽起大格格的时候,只感到她浑身发僵,轻飘飘的身体好像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董家母子就这么消失了,在以后的几十年内,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过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事后有人分析,说这一切当跟警察有关,那个警察完全不用自己出面,他只要借日本人的手,想让谁消失谁就可以消失,一切都会不留任何痕迹……但谁也没有凭据,不能妄说。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临上轿,还在问董先生来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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