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奥勒留《沉思录》下

奥勒留·《沉思录》 下

一、    自省的人

在上一次的课程中，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奥勒留这个人和《沉思录》中对寻求宁静的一些看法。或许不难看出，奥勒留留下的文字虽然不多，但是一个经常反思和自省的人。

《沉思录》一个英语译本的翻译者乔治·郎曾经这样评价奥勒留：“一个人的伟大，不在于大众所相信的财富和地位，也不是他的智力。那些聪明的人往往有着最刻薄的道德品德，他们对于处于高位的人，充满卑劣的奴性，对穷人和底层却充满傲慢。一个人真正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评估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时常自省，从而认识到生命的真正目的。他坚定地遵守他认为正确的原则，而不会被外界烦扰。”

正如皇帝马可·奥勒留所说，“他思考，说话，做事不应是关于其他人可能会怎么想，怎么说，或者他人怎么做或不做什么。” 那么如何学会自省呢？奥勒留并没给出直接的回答。不过翻开《沉思录》第一卷，大家可能就有答案了。

这一卷和其他卷有些不同，奥勒留在里面记录了他曾经学习，或者曾经教导他的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用自己的行为举止，教导了青年时期的奥勒留。例如，奥勒留说“我的家庭教师教导我，不要去拥护竞赛活动中的任何一队，也不要去支持角斗赛里的任何一方。从他身上，我学会了克制欲望，辛勤劳动，自力更生，学会了不插手他人事务，不听信流言蜚语”。

他又说：“从拉斯迪克斯身上，我意识到，我的品格仍需提升和磨炼。从他身上我学习到：要提防自己误入歧途，不执迷于诡辩，也不在臆想之事上大书特书；不要进行刻意说教，不要以修为高尚者自居，对自己大吹特吹，亦不要刻意地张扬做作的善行”。

在这一点上，似乎奥勒留和亚里士多德的德性论十分接近。只有和具有德行的人一起生活，才能找到榜样，从而养成自己的品行。

今天的课程将包含以下几个部分：

我们将首先来介绍一下奥勒留所属的哲学流派——斯多葛学派。然后我们说一下爱比克泰德对奥勒留的影响。其次我们再来逐个介绍一下奥勒留的几个观点：一切皆看法、宇宙意识和世界公民。

二、    斯多葛主义简介

好，上一次课程里我们就曾经介绍，奥勒留属于斯多葛学派。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讲讲这个斯多葛学派。斯多葛一词，也有翻译为“斯多亚”，在希腊文中Stoa的原意是回廊，又叫廊柱，是古希腊的一种典型建筑形式。

如果大家今天到希腊的雅典旅游，依然可以在雅典卫城脚下看见一片保存完好的回廊。这就是当年斯多葛学派的学者，讨论哲学问题的地方。因为他们在回廊中讨论问题，由此得名“斯多葛”或“斯多亚”学派。

斯托葛学派是古希腊第三大哲学流派，仅次于柏拉图的雅典学园和亚里士多德的吕克昂学院。斯多葛学派的历史也比较久远。它的创始人是西提姆的芝诺，他大概是公元前334-262的人。

早期斯多葛学派虽有不少有名有姓的哲学家，不过他们的著作大多失传了。保留下来的核心见解是：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要追求和自然和谐相处。这听起来好像现代的环保主义者，但其实斯多葛主义更为深刻。

虽然早期希腊化时代的斯多葛主义，在形而上学方面有点差异，但有一个特点是保持不变的：他们都相信整个世界是被“逻各斯”支配和统治的。

什么是逻各斯呢？逻各斯就是基本的法则和规律。

斯多葛主义者认为，“逻各斯”是一个贯穿万物的永存不朽的理性；逻各斯是世界万事万物的基础。自然界的一切发展和变化都是有规律的、是符合理性的；世界的本质就是不断的创造和毁灭。但是这些都服从同样的规律。因此，人类社会也是有理性的；人同自然界一样都产生于最高的理性——逻各斯。人对这些规律是无法抗拒的。

所以大多数斯多葛学派的人，都相信有命运、天数或天命。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相信，一个人的行为是受自己支配的，是自愿的。人的自主性是非常有限而可贵的。

所以奥勒留说：“没有任何人能拿走我们的自由意志。”

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性来认识宇宙的规律，并且服从这些规律。人生的根本目标在于按照宇宙的规律来生活，或者说就是顺应自然。人自身是一个小宇宙，而外部世界是一个大宇宙。小宇宙和大宇宙之间存在关联和互动。因为它们都受到逻各斯的支配。宇宙本身是和谐一体的。

在斯多葛主义看来，死亡、疾病、贫困等等，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谈不上是恶；反过来，快乐也不是一种善。

斯多葛学派认为，动物的第一种冲动不是追求快乐，而是自我保存。人生的主要追求在于无忧无虑，内心宁静，自在自然。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所以，斯多葛主义者身上都有一种超然的感觉，不会轻易被世间的疾苦而触动。说好听的就是超然淡泊；说不好听的，就是无动于衷。

在这一点上，斯多葛和东方的佛家和道家有几分相似。在面对欲望、激情和情绪的时候，要保持一种超然的不动心状态。所以，在斯多葛主义身上很容易看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

奥勒留本人就说：“遇事不慌，临事不惧，从容不迫但亦不拖延，从不手足失措，从不沮丧，从不强做笑容，更从不发脾气或是猜疑。”所以，斯多葛主义者认为的四种基本美德，不同于其他学派：它们分别是慎思、勇敢、自制和正义。也有人认为忍耐也很重要。这种忍耐的美德，在生活中表现为宽容、不抱怨、不发牢骚，吃苦耐劳。

奥勒留说：“谁是斯多葛主义者呢？他即使身在病中，身处险境，奄奄一息，流放异地，恶语缠身，却仍然感到幸福。他渴望与神同心，不会怨天尤人，从不会感到失望，从不会反对他的意愿，从不会感到愤怒和嫉妒。”

如果用一句奥勒留自己的话来总结斯多葛主义，那就是：“让身体拥有感觉，让灵魂有所归依，让理性遵从法则。”

三、    爱比克泰德

斯多葛学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不同社会背景的人都可以同样坚持斯多葛主义。例如，像奥勒留这样的罗马皇帝是斯多葛主义者。而社会最底层的罗马奴隶，同样可以成为一个斯多葛主义者。

斯多葛主义或许抓住了人生的基本问题，所以才能超越社会阶层的差异。奥勒留本人在求学时，曾经大量阅读斯多葛主义的书籍，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奴隶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可以说，这个奴隶爱比克泰德，是罗马皇帝奥勒留的精神导师。下面，我们就来说说爱比克泰德这个人。

他出生于一个奴隶家庭，一条腿有残疾。他生于约公元55年，死于公元138年。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罗马做奴隶。他的主人是暴君尼禄的秘书爱帕夫罗迪德。

据说，爱比克泰德虽然是一个奴隶，但是天赋很高。他很幸运，能够师从当时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学家鲁弗斯。并在公元68年，摆脱了奴隶身份，获得自由。

他甚至在罗马建立了自己的斯多葛学园，从事斯多葛哲学的教学。后来，罗马皇帝图密善，因为害怕哲学家的影响，而将他驱离罗马。爱比克泰德在希腊西北海岸的尼科波里斯讲述哲学，直至80岁终老。

爱比克泰德的著作由学生记录整理而成,主要有《沉思录》《爱比克泰德谈话录》以及简要版的《手册》。

爱比克泰德认为，哲学只是一种对美德的培养和对道德弊病的治疗。他的作品读起来像大白话，简单明了，《手册》才52段话。

他构建了一种人生哲学，寻求心灵自由、安宁，遵从自然规律过一种自制的生活，主张无论在什么情境中做自己灵魂的主人。世间只有一样东西是我们力所能及的，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意志。我们的幸福也唯独取决于这一点。

在《手册》里，爱比克泰德有一段关于人生如赴宴的说法，非常精彩：爱比克泰德说：你应当如何行事呢？那就好像你参加一场宴会。当菜肴递到你面前时，可伸手取一份，但分量要合适，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如果菜肴只是从你眼前经过，那么你就享用你自己盘中已有的食物；如果菜肴还未传到你这里，就应该耐心等待，不要欲望过强，急不可耐。

这个说法，充分体现了斯多葛主义的从容和谈定：在任何时刻，都不要拿自己和别人去比较，更不要与想象中的自己作比较。菜肴经过的过程之中，也有逻各斯的安排，这不受你的控制。唯有取用食物的方式，以及拿多少食物，是我们自己可以安排的。

四、    一切皆看法

精神导师爱比克泰德对奥勒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说：“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看法，不是事实。我们看见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他又说：“如果说我逐出了所有的苦恼，这不是发生在外部，而是发生在内部，在我的意见中。”

在奥勒留看来，世间的种种不幸、苦恼、忧愁，其实都取决于我们看它的视角。奥勒留认为，人和世界之间存在三种联系：

首先是人和他周围物体的联系；其次是，人和所有事物的神圣联系；第三就是，人和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的联系。与这三种联系相应，人也具有三种义务：对自己身体和外物；对神圣的普遍理性；对自己的邻人。

斯多葛哲学因此非常重视整体，也非常强调个人义务。奥勒留就认为，人是不能脱离社会生活的。人作为宇宙和社会的一部分，要坦然地接受整体给与他的一切，不要自满自得，也不要抱怨哀叹。

所以奥勒留说，如果遇到不好的人，我们依然要善待他们，不要以恶报恶，而要忍耐和宽容。忍受一切，就是人的义务。因为要恶人不作恶，就好像要让无花果树不结果一样，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我们自己履行自己的义务，对其他的事情不必太在意。

有人说，斯多葛的这个观点有点消极。其实，我觉得一点也不消极。中国古人讲；尽人事，听天命，和这种斯多葛立场有异曲同工之妙。生活在乱世之中，首先就要明白一点：有些事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有些事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我们只能改变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做到正直、高尚、有道德。

奥勒留非常强调实践自己的理念。他说：“不要谈论一个高尚的人应当具有的品质，而是要成为那样的人。”

五、    宇宙意识

好，接下来我们来讲一下奥勒留和斯多葛主义的一个核心观点。

大家，可能看过一个视频，一个视角从一个人身上开始，镜头不断向上，逐渐拍到一个城市、国家、大陆，到我们到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大家不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宇宙的伟大。在宇宙面前，个人的那点利益得失、爱恨情仇，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一个星系也仅仅是沧海一粟而已。

其实，斯多葛学派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虽然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球。后人将这个想法称为“宇宙意识”。这种宇宙意识大致可以总结为三点：

第一点，人要认识到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

奥勒留写道：“俯瞰星辰的运行，就像你在跟它们一起运行。经常想象元素变化和再变化的舞蹈。这种景象会涤荡我们局限于地球上的生活中的杂质。”他还说：“宇宙即变化，我们的人生由我们的想法所创造。”

斯多葛学派非常强调，人和宇宙都服从于逻各斯，因此要顺应自然。奥勒留说：“你必须铭记于心的是，整个宇宙的本来面貌是什么，而我自己本身又究竟是什么，这两者有着怎样的联系，我自己在整个宇宙中占到什么样的地位与作用；没人可以阻止你去说出或者做出任何符合自然法则原理的事情，因为你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还说：“自居于宇宙之法以外的人，便是个流囚；不能用慧眼观察的人，便是个瞎子；依靠别人而不能从自身取得自己生活所需要者，便是个乞丐；只因不满于现实而即自绝于‘宇宙的共同的理性’，便是宇宙的赘瘤。”

不仅如此，这种宇宙意识还包含了一种对人类对伦理认识。人格个体是宇宙本性的组成部分。因此要遵从自然，按照自己的本性和宇宙的本性生活。

第二点，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瞰世界和宇宙，看着滚滚红尘。

宇宙是没有恶意的。奥勒留说：“宇宙的实体是忠顺和服从的，那支配着它的理性自身，没有任何原因性恶，因为它毫无恶意。”

自然界最值得参考的就是天体运动，平静而稳定，按照自己的轨道。顺应自然是最好的。不要违背自然。所以，斯多葛学派本质上有一种淡然、淡泊的气质：认为世界上一些东西是无关紧要、无益也无害的东西：例如健康、快乐、美、财富、名誉、出生等等。

例如，奥勒留就说：“属于身体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幻，生命是一场战争，一个过客的旅居，身后的声名也迅速落入忘川。”他还说：“不要把寿命看做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东西”。要“毫不炫耀地接受财富和繁荣，同时又随时准备放弃。”

第三点，人在宇宙中，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作为一个斯多葛主义者，在宇宙中的最终感觉被称为Homification。有的翻译为“宾至如归”，并不恰当。其实那就是一种安然舒适的感受，既不被过度的欲望所累，也没有被外部的匮乏和坏人扰乱心情。

不仅如此，任何时刻，人应当对宇宙怀有一种感恩之心：所以，奥勒留说：“啊，宇宙，那与你的造化相和谐的万事万物，于我也是如此适宜。那于你恰如其时的一切事情，我就不会觉得太早，或是太迟。啊，自然，你一年四季的恩赐，都是供我享用的果实。所有事物都是从你而来，因你而生，最后亦将复归于你。”

他还说：“如果你对上天恩赐与你的有限的物质份额心满意足的话，那么你就不会再对有限的生命时间存有遗憾。”

六、    世界公民

好，最后我们来说说奥勒留的政治观点。不得不说，奥勒留虽然是罗马皇帝，但他有一个观点好像超越了他的时代，非常超前。

奥勒留强调人人皆兄弟，提出了“世界城邦”和“世界公民”的观念。因为，在斯多葛主义看来，所有人，包括奴隶、外邦人，都受宇宙的逻各斯支配，有着同样的起源，同样的命运。所以人与人是兄弟关系，因而人与人必须相互友爱。

在这一点上，奥勒留与中国先秦墨家“兼爱”的思想非常相似。在罗马帝国时代，非常多的文化、种族都被纳入了罗马的版图。如何面对和自己语言、肤色、文化差异极大的人群，在历史上首次变成了一个问题。而罗马作为一个帝国不得不处理这样的问题。

斯多葛学派本来就有非常多的理论资源来处理这个问题。例如，斯多葛学派的创始人芝诺，就曾经提出过：“我们不应当安居在不同的城邦和乡镇中，各有自己的法理，而应当视所有人为乡党和同邦人，有一种生活和秩序。”

奥勒留在《沉思录》中也提出：“世界（Cosmos）就犹如一个城邦……有谁能把由整个人类参与的共同社会称为其他什么呢？”既然每个人都有理性能力，那么人与人都是相互联系的，大家都受到同样的逻各斯支配，是平等的。所以，人和人应该相互善待，就算是奴隶也具有权利，值得尊重。

这一点在罗马时代得到加强，并在后来的基督教中被进一步传播。可能斯多葛主义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世界主义的学派。这和我国先秦的大同理念可以进行比较。

那么，你认为人人平等以及世界公民的想法可行吗？

七、    总结

好，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的课程。我们首先介绍奥勒留所属的哲学流派——斯多葛学派。然后，我们说一下爱比克泰德对奥勒留的影响。其次，我们介绍奥勒留的几个观点：一切皆看法、宇宙意识和世界公民。

好，现在我想重复一下本周课程的问题，你认为如何才能获得宁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