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翻乐府凄凉曲-4

谁翻乐府凄凉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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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人,戏台前搭了棚,园子里摆了二十几个大桌,桌上铺着白桌布,上头有中西点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槟,葡萄酒,这一切都是舅老爷的安排。舅老爷说宋家公子是新派儿人物,所以咱们也不能显得太陈旧,太中国了,得让人家看看,我们金家的老爷子也是留洋回来的先辈,在观念和做派上一点儿也不落后。二娘张氏对这些很不满意,她说,这叫什么呀,白嚓嚓地铺了一院子,没点儿热乎劲儿,哪儿像是过生日……

    平日耀武扬威惯了的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这日也变得极为谦和,为了向金家靠拢,特意穿了长袍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卫打发回去了,自己只带着太太和儿子们进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见穿警服的反感。随同宋家人进门的还有四抬礼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给大格格的生日礼物,红艳艳的花朵将戏台围了几个圈,一时园子里立即花团锦簇地火爆起来。宋家的三个儿子一律的西装革履,腰板笔直,没有洋场恶少的影子,倒很有德国党卫军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遗老们眼界大开。三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在院里一出现,立时就把我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哥哥们比得没了颜色,二娘直纳闷,他一个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这般齐整的三个儿子。父亲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何况是人。舅老爷很得意,说这一切只能说明他的眼力好,以后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该是外甥女们的月老。亏得我们的舅老爷没有活得地久天长,否则我们的下场都将和大格格一样,还是我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干好事。

    瓜尔佳母亲和爱打枪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寿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亲和宋太太中间。宋太太短而胖,一脸的横肉,一身的珠光宝气,大约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所以把值钱的真货都披挂出来了,坐在瓜尔佳母亲和大格格旁边光芒四射,整个的一个喧宾夺主。宋太太为了表示自己快乐就不住地大声笑,主动地跟瓜尔佳母亲说话,一口响亮的东北腔在人群中飘荡,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瓜尔佳母亲很有分寸地应酬着,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来反显得有些木讷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动。宋太太将大格格使劲往身边拉,攥着不放,嘴里不住地夸赞大格格是三春的牡丹,月里的嫦娥。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说是还要去扮戏,借故从宋太太身边走脱了。有人看见,大格格离开宋太太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镶着巨大绿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见大格格没走到后院,就把那个戒指给了厨子老王。那天,厨子老王为大格格喊好儿就分外的卖力。

    父亲和警察署长及舅老爷在另一桌,警察无话,只在那里赔着笑,倒是舅老爷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说他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说国家的无阶级性,应该和平地用基尔特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社会中应该有两个平行的组织,以便施行产业民主和产业自治……没人听得懂,却又不得不听,还是父亲不耐烦了,催促着快开戏。

    请的是外头的小班子来演,没有名角儿,为的是别压了金家弟兄们的戏。戏班班主拿来戏单让瓜尔佳母亲点戏,瓜尔佳母亲让宋太太先点,两人推让了半天,瓜尔佳母亲就点了一出《状元媒》。《状元媒》说的是宋代新科状元吕蒙正出面做媒,将皇室成员柴郡主下嫁给武将杨六郎的故事。瓜尔佳母亲点这出戏可谓用心良苦,既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又抬举了舅老爷,也没扫了宋家的面子。轮到宋太太点时,宋太太把戏单在手里揉来揉去,只说是爱听诸葛亮的唱,却又说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边提醒说,诸葛亮就是《空城计》嘛,下边还有《斩马谡》,把马谡的小脑袋咔嚓一下就……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识到什么,蓦然打住了,大家都有点儿不自在。戏班的班主很聪明,说太太点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了,可惜这个戏今天我们没备下,您就着戏单上的点,想听哪一出都行。戏单上的戏都是头一天我们家管事的和戏班班主商量好了的,因为是带有相亲性质的做寿,挑选的都是《凤还巢》、《诗文会》、《四郎探母》一类的吉庆戏,像失、空、斩这类又打又杀的戏一般都应该避讳。宋太太不懂礼数,张嘴就是《空城计》、《斩马谡》,实在是让戏班为难了,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是备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长太太的身份,拉着长声问道,怎么叫没备下呢?班主说,行头没带过来,角色也不齐。宋太太说,我们的车子就在胡同口等着呢,让你的人坐车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么。气氛有些僵,班主看瓜尔佳母亲,瓜尔佳母亲说,既然亲家爱听诸葛亮,也不必麻烦戏班子了,家里的孩子们就能演,给亲家太太凑一台失、空、斩也不难,只是孩子们的玩艺儿您看得别太认真,权当逗个乐子吧。当下就着人告诉老大老二们扮戏。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悄悄对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听说待会儿要演失、空、斩,在后台闹气呢。瓜尔佳母亲朝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站起身对警察抱了抱拳说,失陪了,我得到后头招呼一下去,这出戏没我不行。警察惊奇地说,怎么还得劳动您的大驾?父亲说,我们家老大演不下这出戏来。宋太太见金家当家的也上台了,就很兴奋,抬起身子大声说,家驹、家骝、家驷,你们也来凑一出啊。

    只见三匹“马”应声而出,走上台去,大“马”从小匣子里拽出个葫芦样的东西来,架在脖子底下,试了几下,声音很好听。瓜尔佳母亲没见过这乐器,也没听过这声音,正疑惑间,宋太太凑过来说,拉琴的是老大,那个琴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玩艺儿,叫作小提琴,他们家老大在外国学的就是这个。瓜尔佳母亲很奇怪,还有让孩子出国学吹鼓手的,这样的事大约也只有宋家这样没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来。瓜尔佳母亲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缎子戏围子前头,站着三个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桥拉洋片里头的景致,只让人想起滑稽二字来,瓜尔佳母亲赶紧用手绢将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开始唱了,他们唱的是外国歌,是分两个声部的二重唱,那词一句也听不懂。唱完了,下头竟然掌声热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学们,年轻人喜欢这个歌。有懂英文的对瓜尔佳母亲说,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说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瓜尔佳母亲噢了一声,没说什么,很礼貌地拍了几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来,就被年轻人围住了,被一帮人拥到后园子的假山石边,有说有笑,瓜尔佳母亲注意了一下那群人,发现里头没有大格格。

    戏班演的戏平平,接下来就该金家子弟们上场了。

    这天是老大的马谡,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马懿,老五的赵云,老四和看门老张的二老军,老七胡琴,打杂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阵容十分整齐。挑大梁的当然是父亲,他演诸葛亮。这次的戏演得很有水平,众弟兄碍着大格格的面子,没有胡来,马谡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调不跑调的问题。总之很为金家争了脸。戏班的班主不住声地说,遇上了真把式,算是开了眼,以后再不敢来金家唱戏了。宋太太为诸葛亮拍红了巴掌,警察为了捧场,不断喊好儿,每每遭到厨子老王的白眼,因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戏,对京戏也没有兴趣,坐在那儿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帮女孩子们调侃。

    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她的压轴戏唱的是《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说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得高兴的只有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了个满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

    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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