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王子今：大泽乡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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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讲我以大泽乡暴动为主题，介绍秦王朝灭亡的历史过程。在此前的课程中，我们讲到，秦王朝表现出非常高的行政效率，做了很多的大事。秦有成败，有得失，对于它的行政史上的败笔，我们来进行一些分析。另外我们要特别说一下，秦进行了很多规模非常宏大的工程，秦的工程史，是需要进行认真研究的，秦的工程史也有它的历史教训，最后导致的反秦暴动是我们今天也要进行重点介绍的主题。

不施仁义、攻守同术 

对秦的得失讨论得最有特点的，应当数汉初的一位思想家，贾谊。贾谊对秦政的经验与教训进行总结的时候，写了一篇《过秦论》，这是千古经典。里面对秦最终失败的一个分析说得很透彻、很到位，他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是说，秦的失败，在于没有推行儒家学说倡导的仁义原则，而且没有注意到攻与守的历史大趋势是不同的。贾谊说“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他说在兼并扩张的时候，要重视诈力，重视计谋，重视你的军事强权、军事强势地位的生成。而“安定者贵顺权”，那么在政权已经稳固之后，则应当调整政策。“取与守不同术也”，就是取天下和守天下，我们通常所说的打天下和坐天下，它的原则是有所不同的，它的政策取向是有所不同的。

（贾谊）

他说“秦离战国而王天下”，秦国已经迈出了战国历史阶段，开始统治天下了，开始统治整个原先分裂为各国的这样的行政空间了，但是它没有根据这个变化做出相应的政策调整，“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执政原则没有改动，“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在他们（秦人）看来，取天下和守天下，取之和守之，打天下和坐天下没区别，这就是一个政治判断、政治决策的失误。政策调整没有及时进行，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失败的关东政策 

另外，我们如果对秦代社会状况进行具体分析就可以看到，秦王朝对于关中秦国本土和关东六国故地，采取实行不同的政策。他对他的本土、根据地实行一种政策，对于新占领区、新征服的地方，采取另一种政策。可以说，秦王朝关东地区统治政策的失败，是秦短促而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秦王朝的行政制度，总的来说是以秦人对关东地区的征服、压迫、奴役为基点的，是以秦人对于东方地区的控制为前提的。《汉书·食货志》告诉我们秦时力役,“三十倍于古”。征发老百姓的徭役，强度超过古代三十倍，这是当时人民感受到的最沉重的压迫。我们看到这些服役人的身份，他们的地区分布，可以了解到承受繁重徭役负担的主要是关东人，是来自于新占领区的人。很多材料都告诉我，“输将自海上而来”，“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把东方的粮草送到西北方向的边界上去。“天下飞刍挽粟……转输北河”，那么从哪儿运过来呢，“黄、腄、琅邪负海之郡”，就是从今天山东沿海地方而来。这样的记载很多很多。

（《汉书·食货志》）

秦始皇继位之后，开始修建他的骊山陵墓。统一天下之后，“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这两个“天下”是连在一起说的，这里所说的天下指的是关东地区。其它地方比如说“徙天下豪富于咸阳”，这个“天下”就当然不包括咸阳了，他说的是东方地区。“徙天下不轨之徒于南阳”，等等，这些地方所说的天下指的都是东方地区。刘邦曾经押解囚徒到骊山来，而黥布也曾经“论输丽山”，这个都是文献里面可以看到的典型的例证，到这里来服役的都是东方人。

（秦始皇陵兵马俑）

在陕西临潼秦始皇陵西侧有一个地方叫做赵背户村，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了一处修建秦始皇陵劳役人员的墓地。这里面有19个人、19个死者，之所以能确定死者的身份，是因为发现了瓦文墓志。其中标志着死者籍贯地名的有14个。19个人名都写在一个陶片上，上面简略刻着这个人的姓名、身份、出身，他的家乡在哪里。这19个人中，有14个地名信息都属于原来的三晋地方，齐国、鲁国和楚国故地。那么进行勘察和清理的考古工作者，就告诉我们这样的结论，瓦文与记载相互参证，说明修建始皇陵的大批刑徒都从原山东六国招调而来。秦二世后来修阿房宫，命令“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就是各地都要送粮食来，都要自己带着粮食来。他说“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那么咸阳三百里外也主要指的关东地区。

（瓦文）

项羽在巨鹿之战战胜章邯军之后，率领着秦的降卒向关中进发，到新安地区，坑杀了章邯军降卒20多万人。事件的起由就在于项羽率领的关东诸侯联军对秦人持怀疑和歧视的态度。而“诸侯吏卒”，他们过去曾经在秦中服徭役，“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对他们予以迫害和歧视，就是秦人他们自己不负担繁重徭役，和关东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人产生的一种地方优越感和特权观念，更激发了关东人的复仇心理，这是秦政的又一大弊病。可以看到，秦始皇时代，秦帝国的反抗力量主要活动在关东，所以叫做“关东盗”、“关东群盗”，等这样的称呼。

我们看到，关中地区其实没有燃起过一星反抗的火花。秦始皇曾经“夜出逢盗兰池”，这是在（秦始皇）31年，就是公元前216年。“始皇为微行于咸阳”，他没有暴露自己的皇帝身份，他像一个平民一样，出来散步，那么这个事件应当体现的不是一个反秦的政治事件，而是一个地方治安事件，并没有政治上的反秦的性质。关中居民对秦帝国没有关东人那么激烈的反抗意识。所以贾谊这样说，司马迁也同意，就是说秦王朝在秦二世之后那位继承人子婴，他如果有中等人的才能，又得到中等才华的人的辅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他可以保全秦国的存在，祖宗的祭祀还可以维护，还不至于断绝，当时关中地区非常富有，所谓秦富十倍天下。刘邦的部队到了灞上，老百姓给他送一些慰劳的物品，他都谢绝了，他说“仓粟多”，“不欲费民”，粮库里面的粮食很充分、非常充沛，不用你们，不用劳累你们，不用花费你们的钱财。关中经济的丰饶和富足与关东经济的凋敝残破，在经济实力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秦人多年奖励耕战是一个成功的因素，但是秦王朝在关中与关东实行的政策有明显的区别，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所以说“天下苦秦久矣”，最后的反叛，最后的暴动，这个最赋于号召力量的口号的意义也是有地域性局限的。这个所说的“天下”，是关东地区。

秦王朝关东政策的失败，应该说是秦覆亡的一个主要原因。

大兴土木、耗费民力 

那么秦朝喜欢经营大规模的工程，这个也是值得分析的。秦人好大喜功。我们看到今天考古发掘规模最大的陵墓，就是秦景公的墓葬，在陕西凤翔，其他国家没有这么大的陵墓。

（秦景公墓）

秦穆公接待戎王的代表，戎王的外交使臣叫做由余，请他参观宫室、积聚，请他参观宫殿区和粮仓。由余看了以后就感叹说，规模太大了，太豪华了，太宏大了，他说使鬼为之，亦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他说这样的工程，就让鬼神来做也会累坏的，让老百姓来做，对民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但是秦人就是有这样的传统。秦始皇统治的最后几年，组织了几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筑长城，为直道。长城一万多里，直道的工程我们曾经介绍了，它是“堑山堙谷”，司马迁看了以后，也说“固轻百姓力矣”。阿房宫的工程是没有完成的一个宫殿建筑体系。按照《史记》的记载，关中地区有宫室300处，关外有400多处，这些工程它调用的民力是非常惊人的。

（秦长城示意图）

秦始皇陵，也就是骊山工程，它组织了数十万人力紧张施工。史书记载，这个工程使用的人力多达70余万人，但是究竟有没有可能有这么多人来从事这个工程的施工？我们对于秦始皇陵的土方工程量进行了测算，这个是有史书记载的，而今天秦始皇陵这个封土依然存在，只不过因为两千年的风雨冲刷它的高度降低了，虽然它的面积增大了，向四方又扩展了，但是土方量大致还是可以测定的。而我们知道，秦始皇入葬之后，上面夯土的修筑有确定的工期。秦始皇在某个日子入葬，史书有记载，另一个时间界定司马迁也留给了我们，就是秦二世说“骊山事大毕”。说骊山这个工程基本完成了，他要调用这些劳役人员去修阿房宫，这个时间也是确定的。那么他就告诉了我们秦始皇陵上面的夯土堆，古时叫做“复土”，把土填回去，把它再夯筑起来，复土工程的工期我们知道了，土方量我们知道了，我们现在所不知道的是劳动生产率，就是一个工人当时每天要做多少土方量的劳作。有的学者进行过考察，他们根据陕西临潼地区农民每天的工作量是挖两方土这个额度来计算。

汉代的《九章算术》对于“程”，这个“程”字在秦汉时期专指劳动定额，我们说秦始皇每天处理的文书，是“不中呈不得休息”，那个“呈”也是这个定额，“呈”和这个“程”相比，写法稍有不同，是没有那个禾字边的。这个工程的“程”在《九章算术》里面有非常明确的记载，我们相信这个记载是大体真实的，因为它非常细致，它甚至对于冬程和夏程是有区别的，冬天的白天时间短一些，做的劳务的工作量就轻一些，而夏天的白天时间长一些，他的夏程就远远高于冬程。

（《九章算术》）

我们根据《九章算术》里面提供的一个工人他挖土应当是多少尺，他说的是立方尺，是汉代的尺，大概相当于23.1公分。这个尺度我们来换算，可以知道秦汉时期一个劳工的工作量，每天挖的土是要五六方之多，另外还有夯土的工作量，也有具体的记录。至于运土要根据运土的距离，运送的距离，也有一定的定额。我们根据这个劳动生产率来测算，秦始皇陵复土工程，就是他这个上面的夯土堆的土方量，在他确定的这个工期就是秦始皇入葬，到秦二世说“骊山事大毕”这个时间段里面我们来进行核算，可以知道他的用工人数，竟然确实是70万人左右。秦始皇过度使用民力，使得民众疲惫不堪，最后导致了民众暴动。

迟到=死罪 

陈胜起义的社会背景是“天下苦秦久矣”，直接诱因是陈胜吴广他们到渔阳去服役，天下雨，“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而失期，法当斩，就是不能准时到达他服役的现场，按照当时的法律，“失期，法皆斩”，都要杀头，于是他们被迫发起暴动。

对于这个情节，近年也有学者提出质疑，认为根据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简《徭律》里面有关于碰见下雨的情况，有些工程可以取消这样的内容，于是提出质疑，认为当时没有什么失期法当斩的法律，只不过是陈胜吴广他们要发动民众，进行宣传鼓动采取的一种说法而已。但是我们考察历史，可以知道秦代的徭和行戍是不同的，就是作为一般的工程和到前线去作战是不同的，秦代制度“失期，法皆斩”的记录应当是确定可信的。汉代张家山汉简里面有关于兴律的内容，他说到如果是没有按时到达，那么要有惩罚措施，但是也不至于杀头。

（张家山汉简）

但是我们看到真正的明确的关于军法的内容，自战国以来就有失期法皆斩这样的严厉规定。《史记·司马穰苴列传》，齐国的将领要求齐王给他派一个监军来，齐王派了他的一个亲信，于是约定了第二天什么时刻要见面，要到部队来，这个人说他朋友给他送行喝酒来晚了，于是司马穰苴就真的按照军法要求杀了他的头。在汉代的记录里面，失期应当处以杀头之刑，对于将领的要求，我们看到张骞、李广还有其他一些将领都受到过这样的惩罚，不过是他们用财产来赎罪，免除了死刑。那么只杀掉将领而不杀掉士兵，应当是将领负主要责任。

我们还看到一个故事，就是秦汉之际彭越在参与反秦暴动的时候，有一些人来拥戴他，让他做首领，他起先拒绝。他后来要求说，如果让我当首领，那么我的命令你们一定要遵从，于是他宣布了一个集合的号令，集合的时间，有十几个人没有按时到达，就是所谓失期，彭越说按照军法你们都应该杀头，但是宽容一点，杀掉了来得最晚的那个人。

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在秦汉时期，的确是有失期法皆斩这样的军法的，陈胜暴动这个细节应该说可以确认。当时的军法，“失期法皆斩”这个内容不要轻易质疑。

我们对这个事件以及对秦末政治变局相关历史迹象的分析，要注意到秦政，它对于战争年代的军事管理传统的一种沿袭，仗打完了，但是国家还在实行着对社会的全面的军事管制，人们习惯于用军法里边的那种绝对严厉的思维来约束自己，秦人没有在取天下和守天下这个转折发生之后，及时地调整政策，就是说，他在以战争方式、以暴力手段实现统一以后，仍然长期地以军事管制的手段，维护着军事征服的战果，就是用这样的一种国家控制方式，来管理国家管理社会管理民众，最终导致了政权的覆亡。

（大泽乡暴动）

第六讲复习课 

你好！王子今老师的第六节课程已经结束了，我们来复习一下。

这一节是以大泽乡暴动为主题，介绍秦王朝灭亡的历史过程。汉初贾谊的千古名篇《过秦论》，比较早地对秦政的经验与教训进行了总结，其中分析得最透彻的核心观点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攻与守的历史大趋势是不同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打天下和坐天下的原则和政策取向是有所不同的。

此外，我们对秦代具体社会状况进行分析，还能得出另两个原因。

第一，秦王朝对关中秦国本土和对关东六国故地实行不同的政策，对关东地区百姓的压迫相当三十倍于之前，而且秦人他们自己不负担繁重徭役因而产生了一种地方优越感和特权观念，更激发了关东人的复仇心理。

第二，秦覆亡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秦人好大喜功喜欢建造大规模的工程，迄今为止考古发掘规模最大的陵墓就是位于陕西凤翔的秦景公的墓葬，墓内186具殉人，是中国自西周以来发现殉人最多的墓葬，其它国家没有这么大的陵墓。秦始皇统治时组织了几项大规模的工程——万里长城、秦直道、阿房宫、秦始皇陵等，其中位于骊山的秦始皇陵据统计需要七十余万劳力每日超负荷工作，因此天下苦秦久矣。

在秦汉时期有失期法皆斩的军法，陈胜暴动的这个起因细节应该可以确认。秦政，是对于战争年代的军事管理传统的一种沿袭，仗打完了，但是国家还在实行着对社会的全面的军事管制，没有在完成统一之后及时调整政策，管理国家、社会和民众，最终导致了政权的覆亡。

以上就是本节要点，谢谢你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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