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各位听友,大家好,我是周濂,欢迎你来上我的哲学课。
今天这一讲的主题是“实体即主体”。先给你们打一针预防针,本讲内容会比较抽象,我会尽我所能把它讲的浅显易懂一些。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实体(substance)?其实关于这个概念,我们已经多次探讨过。为了帮助你们理解,我想请你们回忆一下在第九讲中提到的那个问题观点,在所有的主谓判断句“S is P”中,无论主词和谓词怎么变化,总有一个词是不变的,比方说天是蓝的,花是红的,水是纯净的,女孩是可爱的,或者女孩是老虎,你会发现,在这些判断句中,都有一个永恒不变的“是”。
这个“是”字在德文中叫做Sein,英文中是Being,中文有时候把它翻译成“存在”,有时候翻译成“是”或者“有”。不管怎么翻译,哲学家们发现,所有的“存在者”必须首先要“存在”,才可能是特殊的“存在者”,换句话说,一切“是者”首先要“是”,然后才“是什么”。
从古希腊发展起来的“本体论”(ontology)就是在研究古希腊文中的“on”,也就是存在、是或者有。这当然是一个高度抽象的学问。亚里士多德说其他的学科都是截取存在中的某一段,去研究特殊的存在者,只有形而上学或者本体论是在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
关于如何理解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我在北大的老师赵敦华教授说过一句非常漂亮的话——“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全部秘密在于他的逻辑学”。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探讨的正是“S is P”这个主谓判断形式。
在第三十四讲中,我们曾经以姚明为例,造了很多句子:姚明是上海人;姚明的妻子是叶莉;姚明是CBA公司董事长……你会发现,在所有这些判断中,除了那个永恒不变的“是”,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范畴,就是主词(subject)——“姚明”,亚里士多德又把它称作“实体”(substance),而其他的九大范畴都是用来述说主词的,换句话说,它们是属性,属性是用来描述实体的。
做完以上的复习功课之后,现在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英文中的Being或者is到底是系词还是动词?请迅速地调动一下你们在中学英语课上学到的知识。没错,它是系动词,也就是说它既是系词,也是动词。
我们可以这样去理解:当它是系词的时候,表示的是主词和谓词之间静止的关联性;当它是动词的时候,表示的是主词和谓词之间动态的关联性。说得再明确一些,is这个词不仅表示“是什么”,而且还在表示“是起来”的过程。一个东西只有“是起来”的时候,它才会从“不是什么”成为“是什么”。邓晓芒老师在解释黑格尔的《逻辑学》时,特别强调要从“是起来”的角度出发才能把握黑格尔的精髓,我认为这个说法非常的准确和巧妙。
如果你觉得这么说还是太抽象了,那我就给你们举一个例子。据说当年歌德在阅读《精神现象学》的时候,翻开导言读到下面这段话,结果一怒之下就放弃阅读了,这段话是这么说的:
“花朵开放的时候花蕾消逝,人们会说花蕾是被花朵否定了的;同样地,当结果的时候花朵又被解释为植物的一种虚假的存在形式,而果实是作为植物的真实形式出现而代替花朵的。这些形式不但彼此不同,并且互相排斥互不相容。”
这段话的意思是,花蕾、花朵和果实是三种不同的存在形式,它们彼此不同,互相排斥。如果读到这里,我们会认为黑格尔只是在片面地、静止地、割裂地探讨“是什么”,这种做法就是我们在中学政治课本上常说的,形而上学家干的事情。
所以读到这里歌德非常的生气,决定不看了。但是歌德不知道如果他再多翻一页,就会发现黑格尔的话还没说完呢,黑格尔接下来是这么说的:“但是,它们的流动性却使它们同时成为有机统一体的环节,它们在有机统一体中不但不互相抵触,而且彼此都同样是必要的;而正是这种同样的必要性才构成整体的生命”。
所以说,在前一页里,黑格尔只讲了正题和反题,但是翻过这一页之后,他讲了合题,如此一来,就是辩证法的完整论述。歌德误以为黑格尔在讲彼此割裂的“是什么”,但其实黑格尔讲的是“是起来”的完整过程。
从1812到1816年,黑格尔投入到《逻辑学》的写作之中,他的整个逻辑学的起点就是Sein,也就是英文中的Being,中文里的“是”、“存在”或者“有”。黑格尔说:
“照我看来——我的这种看法的正确性只能由体系的陈述本身来予以证明——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
我来给你们稍微做解释。首先,在这段话里,黑格尔把真实的东西理解为实体,我在第三讲中曾经给你们提过一个问题,假定外部世界是存在的,那么什么东西是最真实的存在?然后我给你们列举了各种事物,请你们给它们打分,最真实的东西打10分,最不真实的东西打0分。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这样的:所谓最真实的东西,就是那种其余事物都要依赖于它而它本身不依赖于其余任何事物的东西。这个最真实的存在,在哲学上就被称作“实体”。黑格尔也是这么理解的。
其次,黑格尔特别强调要把实体理解为主体。其实道理我们在前面已经反复说过了,因为黑格尔不仅要解释“是什么”,还要解释“是起来”的整个过程。
主体的特点是什么?主体的特点就是具有能动性,你回想一下,我们从小学习政治课,是不是常常会读到“主观能动性”这个说法?现在黑格尔认为实体即主体,这就意味着实体本身也具有能动性,它是运动的、发展的“活的实体”。《逻辑学》整本著作就是要展示“是”这个最初的起点如何展开成为“绝对理念”的完整过程。
那么实体到底是如何运动发展的呢?按照黑格尔的辩证法,实体不是无差别的同一性,而是自身内部就蕴含着否定性和矛盾性,通过否定之否定,不断地展开和发展自己。
还是让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在看美剧的时候,当主人公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常常会说这样一句话:I am nothing。翻译成中文就是“我什么都不是”。我猜想,在人生的某一特殊时刻,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痛彻心扉的时刻,感到“我什么都不是!”这个时候就是你的“基础发生动摇”的时刻,就是你在长夜里痛哭的时刻。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因为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没有成为那样的人。所以,这是对“现在之所是”的一个否定。在痛哭了整整一个长夜之后,你开始慢慢地积攒力量,暗暗地下定决心,我要“是起来”——这就是对“未来之所是”的一种意向和肯定。
分析到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小结,当你说“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既是在表达无(nothing),也是在表达否定。但是你肯定先是什么,然后才会说我什么都不是,所以这是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然后当你决心去“是起来”的时候,这就是在寻求变化,所以,这是一个从“有”到“无”再到“变”的辩证过程。
我们无法深入地探讨黑格尔的《逻辑学》,总而言之,通过有-无-变、质-量-度这样的正反合的辩证逻辑,黑格尔建立起一个无所不包的哲学体系。最终,黑格尔认为概念的自我发展会通向对“绝对精神”的把握。
现在我们可以来总结一下黑格尔哲学的几个基本特征:
第一,他把历史主义的维度引入哲学。我们曾经说过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原型是生物学,柏拉图哲学的原型是数学,二者的区别在于,生物学强调运动和变化,潜能和实现,研究事物何以至此的过程,而数学的对象则是静止不变的。黑格尔与康德的关系有点像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康德哲学反对辩证法,不讲矛盾的对立统一,在黑格尔看来是一种静止的哲学,而黑格尔特别强调发展、运动和变化,只不过他的哲学原型不是生物学,而是历史学。正如恩格斯所言,“伟大的历史感”是“黑格尔思想方法……的基础。”
黑格尔哲学的第二特点是对逻辑必然性的强调。虽然引入了历史的维度,但是黑格尔所说的历史不是经验的、偶然的历史,而是有着逻辑必然性的历史。如果单看经验的历史,我们常常会认为其中充满了各种偶然性和阴差阳错。
举个例子,人们经常会想,如果当年奥地利皇储斐迪南大公没有被刺杀,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许就不会爆发;或者,就像我经常长想的那样,如果希特勒与维特根斯坦在中学同学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发生了争吵斗殴,然后两败俱伤、一命呜呼,那么整个20世纪的历史就彻底改写了。但是在黑格尔看来,经验的历史看似纯属偶然,实则隐藏着逻辑的必然性,即便伟大如拿破仑,也不过是世界精神在马背上的一个代言人。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说,伟大的波斯王泽克西斯(Xerxes)在看到自己统率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希腊进攻时,不仅潸然泪下,感慨说:“当我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再过一百年后,这支浩荡的大军中没有一个人还能活在世间,便感到一阵突然的悲哀。”这当然是对突如其来的历史无意义、人生无价值的一种喟叹。但是黑格尔眼中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无论是这支大军中的小卒,还是泽克西斯本人,其实都是在不知不觉地服从“理性的狡计”,他们是理性实现自身目的的工具和手段,理性必将实现其目的,因为历史具有必然性。
黑格尔哲学的第三特点,真理就是整体。他打过一个比方:“真理不是一块铸成了的硬币,可以现成拿过来就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若想真正地把握真理,就必须把握它的整体发展过程,真理不是一个现成之物,而不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
自笛卡尔以来,近代哲学的核心特征就是对主体性的强调,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康德的“知性为自然立法”,“人为道德立法”,莫不如此。他们一方面高扬了人的主体性原则,另一方面则进一步加深了二元论的格局,比如现象与本体,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精神,感性与知性,知性与理性,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有限与无限,知识与信仰,总之都是二元对立的概念。
与此相对,黑格尔强调思维与存在的同一,他把逻辑学、认识论和本体论这三门学科合而为一,强调概念的自身运动将最终把握绝对精神,凡此种种,都是在力图克服主体性哲学带来的分裂,追求整体性和统一性。
黑格尔把哲学史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厮杀的战场”,上面“堆满着死人的骨骼”,可是,在这片尸骨遍地的战场上,却挺立着一个伟岸的身影——这个最后的武士就是黑格尔本人。黑格尔自认为终结了整个哲学史,因为他把握到了绝对真理,不仅如此,黑格尔甚至认为,“整个自然界、人类精神和社会的发展,包括人类的全部艺术、宗教和哲学这些精神活动,都是为了产生出他的哲学所做的准备。”(邓晓芒语)如果说拿破仑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么他就是概念王国里的世界精神。
1831年黑格尔因病去世,这位生前一统江山的老王,死后却没有赢得该有的尊敬。马克思这样评论道:“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模仿者们,已经高兴地……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
其实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同时代的叔本华批评黑格尔哲学是“赤裸裸的胡说、拼凑的空话、无意义的疯狂的词组”,是“只有在疯人院里听到过的最大的狂妄。”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直言不讳地指出“黑格尔的学说几乎全部是错误的”。
卡尔·波普痛批黑格尔含糊和艰涩的文风,认为他败坏和污染了德国的语言和思想。相比之下,维特根斯坦的口气稍微缓和一些,他承认自己读不了黑格尔,因为两人的哲学气质相差太远,维特根斯坦说:“黑格尔似乎一直想说,那些看上去不同的事物其实是相同的。而我的兴趣在于指出那些看上去相同的东西其实是不同的。”
我曾经一度也认为黑格尔是一条死狗。但是最近这些年来,我渐渐认识到黑格尔哲学死而不僵,甚至于大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趋势。给你们举一个例子,1980年代以来,在政治哲学中兴起了名为“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的思潮,它的核心主张是重视共同体(community)的价值,反对自由主义对个体自由和平等的过度强调。正如加拿大哲学家金里卡所说,社群主义对现代自由主义的批判与黑格尔当年对古典自由主义的批判,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而更加有趣的是,社群主义和共产主义(communism)一样都重视共同体(community),区别在于,共产主义者,也就是“老的”社群主义者立足于马克思及其改造世界的愿望,他们想要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崭新的共同体,而20世纪的社群主义者,也就是“新的”社群主义者却立足于黑格尔的愿望——“使人安心接纳自己的世界”。但你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共产主义者,也即老的“社群主义”其实也从黑格尔那里汲取了大量的养分。
黑格尔被公认为是最后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家,在《逻辑学》的一版序言里,黑格尔指出:“那种被叫做形而上学的东西,可以说已经连根拔掉,从科学的行列里消失了”,“科学和常识这样携手协作,导致了形而上学的崩溃,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景象,即: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
为了拯救形而上学的命运,同时也是为了拯救人类的命运,黑格尔亲手盖起了一座神庙,而且一厢情愿地认为后来人将会络绎不绝地前来朝圣,把他的思想万世不易地供奉在神坛上,然而事与愿违,这座神庙得到的赞美远少于遭到的诋毁,有人不仅想要拆掉黑格尔的神牌,甚至试图纵火烧毁整座神庙。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被废弃多年的神庙再次重回人们的视野,尽管进入神庙朝圣的人依旧不多,定居下来的人更少,但不断有人开始临摹和学习它的风格,甚至偷拆梁木和砖瓦,到别处去修建新的庙宇和房屋。或许这才是每一个哲人的命运,他们更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建筑,而不是倒毙在战场上的尸骸,这些建筑风格各异,大多年久失修,但却是人类思想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风景,并且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重新激发起现代人的灵感。
好了,关于黑格尔的课程就说到这里,最后我想给大家推荐邓晓芒老师撰写的《邓晓芒讲黑格尔》,深入浅出,非常好读,唯一的问题是早已绝版,只能去图书馆借,或者在网上高价购买。
1,关于对“历史的如果”的畅想,我也有些很个人的体验。大学毕业后,我觉得应该进一步进修,却又不知道进修什么,就先工作了。折腾了一年多后,觉得法学是个可选的进路,但那时候已经诸事缠身,力不从心。这时竟然在网上发现一个视频,原来在我入读那年的夏天,北大贺教授来过我们学校做讲座。于是忍不住遐想起来:如果我听上了这个讲座……
璋_王立早 回复 @璋_王立早: 4,总而言之,在这个意义上我承认历史具有必然性,承认其对未来的无法避免的影响,但我不可能认为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必然。基于主观能动性改变仍是可能的,但最基本的前提是勇于冷静地认识自身的“因果限定”,在此基础上去克服。
浅显易懂,了解黑格哲学
事物的辩证发展如何走到绝对真理呢?难道就不可能像时钟一样,只是周而复始。
黑格尔真的好难
怎么感觉佛教也是要破除二元对立,其认为常与无常,生与死,善与恶,都是二元论,又叫二法,最终会发现他们在根本上终级上是没有区别的、一致的,即所谓的不二法门。
竟然听懂了一些。老师讲得太棒了
本节颇显演讲功力,小高潮的感觉,使黑格尔极具立体感!
Pzpamela 回复 @胖虎2020: 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