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一首诗带来的奇迹

课程金句 

第31集 王维：一首诗带来的奇迹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上次讲到两位顶级的中国文化创造者，在社会灾难当中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价。今天要讲第三个典型——王维，也就是北大女学生看得最入眼的王维。

王维在安史之乱当中也经历了不小的风险，却与李白杜甫很不一样。王维和李白生卒年很靠近，好像王维比李白大了几个月，李白又比王维晚走一年。但是李白因为对仕途失望而四处漫游，而王维却因为受到仕途重视而被仕途左右。

当然，王维毕竟是王维，早早地看到了仕途的无聊。当信任他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所取代，他自己又丧失了心爱的母亲和妻子，于是他就在心中挥去了最后一次豪情，过起了半做官、半隐退的生活。正是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我们今天还非常喜欢的那些诗。

安史之乱之后他被叛军俘虏，问题是他的文化名声使安禄山也知道他，安禄山就逼他做官。王维不知道如何反抗，先是服了大量的泻药号称生病，后来又假装嗓子坏了成了哑巴。但是安禄山不管，还是给他一个官职，叫“给事中”，这和他原来在唐王朝担任的官职是一样的，位阶不低。这就算在反叛的政权当中担任了伪职，王维知道非同小可，就壮着胆子出逃了一次，却被抓了回来，强迫任职。

这就是王维这样的文人抵抗的极限了，你看他泄药也吃了，装哑巴也装了，逃也逃过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安禄山要的就是你的名，以你的文化名声来证明他反叛政权的合法性。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对王维来说实在是牵涉到了他的政治大节。相比之下，李白只是在讨伐安禄山的时候，大方向上跟错了人，杜甫呢连人也没跟错，只不过是为一个大臣说了几句话，这已经很麻烦了。

而王维却硬是成了安禄山手下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官职不小的要人。你可以想象麻烦多大。后来唐王朝果然反攻长安得胜，所有在安禄山手下担任过伪职的官员，全部都成了朝野上下共同声讨的叛臣，必须重罪。可怜的王维也名列其中。而且由于他最有名，成了全国关注的焦点。

奇迹般的自救 

由于安史之乱实在是太让人痛恨了，朝廷惩罚叛臣的手段也非常果断，王维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是王维奇迹般的得救了。救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原来，就在王维担任伪职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著名的事件。

那天安禄山在凝碧宫里举行庆功宴，强迫梨园子弟去伴奏，领头的乐工雷海青当场扔掉琵琶，嚎啕大哭，安禄山立刻下令处死雷海青，而且手段非常残忍。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应该记住这个勇敢的唐代音乐家的名字雷海青，雷是雷电的“雷”，海是大海的“海”，青是青春的“青”。雷海青当着安禄山的面宣告，艺术不与邪恶合作，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王维听到了这件事，深受冲击，立即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闻逆贼凝碧池作乐》。他一下子就把安禄山称作逆贼，诗的前两句是：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意思是在这万户伤心生出野烟的日子里，这里的百官什么时候能够再一次朝拜真正的天子呢？这首诗因为出自大诗人王维之手，立刻就悄悄地传开了，而且传到了唐朝新皇帝李亨的耳朵里，李亨也就知道了长安洛阳城里对自己深深的期盼。

由于有这个前缘，所以到了破城之日，王维被俘虏，皇帝凭着这首诗示意对王维从轻发落。而且王维还有一个非常出色的弟弟叫王缙。王缙是平叛战役的有功的将领，他向朝廷提出，可以削减我的官职，削减我的功勋，来减轻哥哥的罪责。

由于皇帝暗示，又由于弟弟的帮忙，一来二去王维也就没事了。我想这不应该完全看成是王维的侥幸，因为他当初写那首诗，既然传到了城外来了，也就极有可能传到安禄山的耳朵里。按照安禄山的脾气，他一定会说，既然你那么同情雷海清，那就跟他一起到那去吧。

因此，王维在敌营里边痛恨逆贼而且写诗，这些实际行动是真实的，他的诗在当时产生了正面影响也是真实的。因为这两个真实，他终于免祸，不能完全看成是侥幸。

文人的遭遇 

但是对我们这些后代读者来说，却是一个大大的侥幸。你想一想，如果王维因为投靠安禄山而蒙罪，即使逃过了杀身之祸，也逃不过千古恶名。那么按照中国文坛历来的道义底线，他的诗作也就留不下来了。那么赶紧，让侥幸的我们再读一读他的那些美丽的诗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当然我们还不妨关注一下他历经风波之后的晚年心境，那就来听一听他的这首诗：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说过了李白、杜甫、王维的遭遇，大家一定百感交集。你们在文学史上一定读不到这些内容，那里只说这些诗人写过哪些诗、有什么风格，也会简单说一些他们的生平事迹，但不会触及到他们人生的真正痛切之处、尴尬之处。其实大家发现了没有？正是这些痛切之处、尴尬之处，让我们真正地了解了他们，从而也触摸了他们笔墨深处的灵魂。

你们在各种历史讲坛当中也听不到这些内容，那里只讲皇帝、大臣、将军、妃子的事情，认为文人的遭遇很不重要，其实大家发现没有？真正贯通我们历史的恰恰不是那些宫廷斗争，而是这些文人留下的足迹、写下的诗句、创造的文化。他们在创造文化的时候，既展现了自己的人格，也拓展了自己的人格。例如，王维一定在乐工雷海青壮烈牺牲的事迹当中，反思过自己的人格结构，从而觉得自己应该要有所改变，因此拿起了笔。

其实我在说雷海青事迹的时候，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更响亮、更雄伟的人格范型。在安史之乱当中，他比李白、杜甫、王维都更强大，但他也是一个文人，他就是我们都知道的大书法家颜真卿。

记得我在北大讲课的时候，专门为他多讲了一堂课，那也就是当时的第39课，课程的题目叫做《多记一个名字》。我非常希望北大的学生能够多记这个名字，那么这个名字大家是不是都知道呢？颜真卿，请记一下。颜是颜色的“颜”，真是真理的“真”，卿是国务卿的“卿”。

在这个单元，我不会多讲他留在历史上的主业——书法，要讲的还是他的人格。我认为他是唐代文化人格的一个标杆，当他加入了唐代的集体人格，我们对这个时代就更加尊重了。我还认为讲唐代文化，漏了他就结束不了，那就留到明天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