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干春松：被忽略的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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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我是干春松，我们开始新一节的内容。

这一节我们要讲墨家，说起墨家，大家可能有点陌生。因为这个学派在先秦结束以后，其实就已经消失了。如果有爱看电影的人，或者喜欢范冰冰的人可能知道，她和刘德华演过一个电影叫《墨攻》，电影的故事当然都是编的，但是这个电影的确反映了墨家身上的一种侠义的精神。在先秦的时候，墨家一度是可以与儒家抗衡的思想流派。它和儒家一起被称为显学，与别的学派相对松散的构成不同的是，墨家是一个有严密纪律的团体。在一本叫《淮南子》的书里面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墨攻》）

巨子、侠客与墨家 

墨家团体的首领称为“巨子”，这样看起来它就像是一个很严密的组织，在后世的研究中，墨家一直就跟侠联系在一起，我们如果喜欢看金庸的小说的话，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它那里面有一个门派叫青城派，就特别具有墨家的精神。侠这个群体最早产生于东周列国时期，在社会巨大的动荡时期，往往会出现很多侠客。如果说文士主要的职能是游说的话，那么武士的主要功能就是直接去参加抗争，尤其是暗杀，侠由此产生。他们尚武、崇义、信义，择主而行，为报知遇之恩，慷慨赴义。

代表人物如专诸、聂政、荆轲，这些我们都很熟悉。当时侠的地位也很高，作用也很大。正所谓“得士者存，失士者亡。”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里专门为这类人列了传，当然侠客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正常秩序的破坏。

（专诸刺僚）

所以，韩非子思想中反对的两类人里面，主要是文士和侠客，其中墨家的那个精神特别像是侠客的精神。墨家信仰兼爱非攻，发扬了伸张正义，扶危解困，反对强权的这种侠义精神，所以它也是先秦时期特别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学派，因为它们不光是提出了那些主张，而且也是实际参与到那些政治和军事的生活里面。

我们很熟悉有一篇叫《公输》的文章，就记录了墨子阻止一场战争的故事。那个故事是这么讲的，说公输班为楚国建造了云梯，云梯就是用来打仗的。楚国的目标就是要打宋国，墨子听说以后就从齐国起身，行走了十天十夜才到了楚国的国都，会见了公输班。我们可以注意，行走了十天十夜，他为了阻止一场跟他自己毫无关系的战争，他要花那么多的工夫。公输班跟他说，说你对我有什么吩咐呢？墨子说北方有一个侮辱我的人，愿借助你杀了他，公输班就很不高兴，墨子说我愿意给你黄金，公输班说我奉义而为，绝不杀人。

（云梯）

墨子就站起来说，如果你是一个奉义的人的话，那么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云梯，用它来打宋国，杀一个人，你不去，但是人家要灭别人一个国，你还要帮别人，这难道说是仁义之举吗？

这个故事比较有趣的是最后的一个补充，墨子说即使你把云梯给了楚国，我也已经准备好破解你那个云梯的办法，而且我还组织好了军队。可见墨家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流派，它是一个具有行动力的派别。

我们在上一节课里面讲了一下，墨家和儒家之间有亲缘关系，墨家所反对的是儒家在礼仪活动中的繁琐和奢靡，才转而自立学派。我们刚才说，在儒家的主张里面，如果父母或者直系亲属死了，要守三年之丧，三年，这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即使在孔子的弟子里面，像宰予也对如此长的守丧期表示出怀疑。那么在墨子看来，如果礼那么繁琐的话，要花那么多钱的话，这个也不是古代的美好政治的做法。

（明《孝慈录》中的斩衰）

儒墨之争 

说孔子和墨子有共同的老师，这个话也不是空穴来风。《韩非子》里面有这么一个说法，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这个话当然是韩非子一贯的策略，就是攻击儒家和墨家。但是他说出了一个道理，就是说孔子和墨子他们都把自己理想政治的目标上溯到尧舜那个时代，墨家甚至认为儒家的复古其实是个假复古，根本不够彻底。因为孔子说吾从周，他所追怀的是周代的礼乐制度。墨子说要追怀应该追怀更古代的理想的制度，所以墨子的主张里面认为孔子其实是一个假复古。墨子的书里面所提出的主张，几乎都是对儒家所发的，孔子强调要发扬礼乐文明，墨子提倡非乐，他认为过多的繁文缛节是对社会资源的一个浪费。

孔子说要知命，我们都知道五十知天命，墨子说非命。孔子要敬鬼神而远之，墨子说我们要明鬼，什么叫明鬼呢？就是强调鬼的存在，为什么要强调鬼的存在呢？他说主要是为了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知道畏惧，这都体现出他们之间的论敌的关系。墨家有十条核心的教义，包括“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

墨子要求弟子到不同的国家，要按照当地的情况尽力宣传这十项教义，有点跟现在的传教组织差不多，十项教义里面最核心的是兼爱的思想。我们都知道儒家发现了亲缘关系，强调了亲缘关系里面的爱有差等的原则，也就是说要从对自己血缘亲密的人，推转到整个社会，这就是一个亲亲尊尊的逻辑。墨家坚决反对，墨家说如果你只是爱那些跟你关系近的人，那么这是完全出于自私，对公共利益的漠视。所以提倡兼爱，怎么样才叫兼爱呢？就是说“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墨子）

我们刚才讲过，儒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显然墨家是更为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家，自己的身体都不值得珍惜，如果为了公共的目标的话。他说只有这样人们才可能真正达到互相帮助，才能交相利。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国家要去攻打另外一个国家，墨子要走十天十夜去阻止，这就是他的兼爱、交相利的一个原则的体现。在兼爱的原则之下，墨家主张非攻，非攻就是反对战争嘛，反对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攻城掠地的战争。墨子在社会主张上还提出了另外两个主张，一个是尚贤，就是要让那些贤能之士去承担社会责任。这个跟儒家的亲亲尊尊也不太一样，当然事实上儒家也是强调尚贤的。但是儒家是强调亲亲尊尊贤贤，墨家认为如果有了亲亲和尊尊就很难真正的尚贤。

（墨子救宋）

尚同就是要让天下人有共同的理想，做共同的梦，墨家作为一种苦行派，反对儒家在礼的原则下的奢侈行为，他说繁饰礼乐以淫人，十分反对厚葬，尤其反对刚才我们提到的三年之丧。

墨家认为社会治理的基本原则是富之、众之、治之。什么意思呢？就是先让这个社会富裕起来。众之就是让这个社会的成员能够分享这些富裕的财富，然后这个国家才能达到长治久安。他说厚葬的行为将会让人辛辛苦苦所积累起来的财富都消耗掉，然后他说三年之丧期间如果人过如此节制的生活，就会让人失去精力，这样也就很难有生产力，这种生产包括物质财富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的生产。墨家另一种与儒家尖锐对立的地方，就是对命运和天意的看法。

儒家是十分强调命运的，然后在命运的基础上进行抗争，墨家则认为如果一个学派它完全相信命运的存在的话，就会使人失去奋斗的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刚才我们说对待鬼神的态度也一样，墨家认为如果相信鬼神存在的话，能够赏善罚恶。这样的人就不会做坏事，人在做坏事的时候，作恶的时候，就要考虑来世，就要考虑别的天意对你的惩罚。他说儒家一方面不相信鬼神，但又要祭祀自己的祖先，如果不相信鬼神的话，还要祭祀鬼、祭祀祖先干吗呢？

判断正当性的标准 

墨家认为儒家的很多事情都是想不通的，墨家所提出的对正直、善恶的评价标准和儒家也不一样，儒家认为民心、民意是评价正直合法性的一个最主要的标准。墨家就要现实得多，哪些现实的问题呢？他说先要看看古代的圣王做没做过这些事？再看一看百姓到底是不是欢迎？然后再来看一看老百姓到底是不是得到了利益？所以他认为判断一种政治学说或者行动的正当，有三个标准。

第一个标准就是历史经验，所谓的圣王干没干过这件事？第二就是现实的根据，就是是不是符合老百姓的需要？第三就是实际的效果，就是它对老百姓的生活是否能产生实际的效益？这样的一些思想，都是特别让劳动人民所欢迎的。我的一个同事，现在的北大副校长王博老师，对墨家有一个总结。

他用一年四季中的夏天来比喻墨子，他认为如此看上去墨子真是一个有火热的内心的那样一个人。他具体是这么说的，他说墨子是一个非常讲究逻辑的人，他的逻辑是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他说兼爱的结果就是彼此获得利益，所谓兼相爱，交相利。

那么，如果做恶事，你要考虑到有可能产生的后果，王博说但是现实的生活不等于逻辑，我们对他人的爱未必能换来他人同样的爱，很多人把墨子看作是功利主义者，其实他更像是生活在逻辑世界里面的理想主义者，甚至是一个空想主义者。一个人固然可以做到事人如己，可是你要如何要求别人也能够实现这个原则呢？他说儒家在传统中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奠基在最真实的人性之上，尤其是对血缘亲情特殊性的强调。墨子看起来是要摧毁这个血缘的纽带，其政治哲学中尚贤主张直接就是针对这个原则。

我们都知道后来费孝通先生就是发展了这个理论，他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儒家看来，像是一个波纹的关系。就是像你扔一个石头在水里，它会产生波纹，在石头的中心那些波纹就会比较大，然后逐渐地消失，哪些波纹比较大就说明你跟他的感情纽带比较重。

儒家对于中国人的思想影响之所以那么大，正像王博所说，这是因为它比较贴近中国人的，建立在血缘情感上的那些情绪。而墨家正是要从否定血缘情感的这个前提下，来提倡他的思想。所以孟子说他是“无君无父”，像是禽兽。墨家学派的消失，有人说是因为墨家学派过于有组织性，所以导致很多政治团体都害怕，很多的国君都害怕墨家成为他统治这个国家的障碍。那么，也有人认为墨家学派的消失是因为他过于具有侠义的精神，因为他们慷慨赴死的态度。

他们经常是这样，这个团体如果巨子自杀了，团体里的其他人也会自杀以跟随。所以这样几次自杀下来，他们的人就没了，墨子死了以后，按韩非子的说法他们分成了三派，这三派都自称得到了墨子的真传，而称别的学派为别墨，是墨子的别处的派别。

对墨家的评价 

战国的中后期可能是墨家最强盛的时期，我们现在看到的《墨经》里面所有的篇幅，大多数都是分上中下，这就是因为不同的派别记录墨子的话，里面略有出入，但是现在我们编的书里面把这三派的记录都编进去了，我们也发现墨子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跟儒家的主张进行辩论。所以墨家将辩看得非常重，他说辩是干吗的呢？辩就是要明是非，审治乱，明同异，察名实。建立起以名举实这样的一套辩学体系，这个也被我们视为是中国古代的逻辑的很重要的起源。

墨家学派因为它过于有组织性，过于不近人情，所以它在先秦时都认为其他的学派在评论墨家的时候，一方面肯定它的那种精神，但是另一方面也认为它因为过于不近人情，所以难以为继。

（《墨子》）

墨家的消逝其实也是跟追随者越来越少有关系，班固的《答宾戏》里面一篇文章说“孔席不暖,墨突不黔”，什么意思呢？就是墨家学派的人因为太忙了，经常是椅子还没坐热，住的房子里面烟囱还没被熏黑，这个人就走了，或者甚至就死了。这种日夜不休的状况、以自苦为极的做法的确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但是墨家也有翻身的时候。到了晚清的时候，对墨家的评价就越来越高了。有个很有名的学者叫梁启超，他评价说墨子是劳动人民的大圣人，墨子是个小基督。

（梁启超）

从别的方面来说，墨子又是个大马克思，强调的就是墨子舍己为人的态度。在普遍批儒的这样一个环境下，墨子强调的兼爱也被视为是他讲出了真正的爱，因为儒家的仁爱过于奠基血缘之中，所以他们认为这种爱是自私的。我们可以看孙中山那句话，孙中山在做他的民主主义的讲演里面说有时候讲爱字，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孙中山特别强调博爱，他的博爱如果从他的基督徒的身份来讲，是出于耶稣的话，那么从中国文化那个源头里面，可能是来自于墨子。

（孙中山）

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代表人物胡适，也特别喜欢墨子，因为他从墨子的身上看到了科学的精神。他的博士论文是写先秦名学史的，里面也有很多的内容，涉及到后期墨家的辩论的思想。蔡元培先生也肯定了墨子，他说假使今日中国有墨子，则中国可救。墨子也许是中国出现过的伟大的人物，我记得延安时期，毛泽东就比较喜欢听别人讲墨子，他对于郭沫若他们肯定孔子的那些作品不太同意。他在评价墨子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说墨子是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

（胡适）

所以在近代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在批评孔子的时候，就开始肯定墨子兼爱的思想和他对于非攻的坚持，尤其是把他塑造成一个劳动人民的代言人。这个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因为思想家的思想总是免不了被别人评论，这种评论有的时候因为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思想倾向会产生很奇特的现象。

墨子就是这么一个人，墨家学派因为他的侠义精神，也是特别令人向往的。跟侠义精神相对的，就是退隐。如果说侠义是主动出击的话，退隐就是要离开社会。那么既然是诸子百家各种思想都有，对于退隐的思想我们自然就会想到老子和庄子，这是我们下一节课的内容。

第四讲复习课 

你好！干老师的第四讲结束了，我们来复习一下本节内容。

第一，墨家跟儒学有关系吗？有的。墨家简直就是儒家的一个反对派。先秦时期，儒墨并称显学。墨家和儒家之间有亲缘关系，墨家反对儒家在礼仪活动中的繁琐和奢靡，才转而自立学派。

第二，墨家的主张是什么？墨家有十条主要思想：“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你看看，几乎每一项都与儒家针锋相对。

儒家主张亲亲尊尊，墨子主张“尚贤”，让贤能之士承担社会责任。儒家主张厚葬，对至亲守三年之丧，墨家主张“节葬”，避免对人的精力及社会财富的浪费。孔子要敬鬼神而远之，墨子则主张“明鬼”，强调鬼的存在，让世人知道畏惧。儒家强调要发扬礼乐文明，墨子提倡非乐，认为繁文缛节是在浪费社会资源。儒家强调命运，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墨家“非命”，认为过分相信命运会使人失去奋斗的动力。

墨家最核心的思想是“兼爱”，这一点也是跟儒家对立的。儒家强调爱有差等，从对自己血缘亲密的人，推转到整个社会，是一个“亲亲尊尊”的逻辑。墨家则提倡兼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墨家的兼爱不只停留在口头上，还身体力行。墨子曾疾行十天十夜，从齐国赶奔楚国，阻止一场与自己没有关系的战争。

第三，墨家组织后来去哪儿了？秦以后，墨家学派逐渐消失。一说是因为墨家学派组织性强，威胁到君主的统治，一说是因为墨家太具有侠义精神，慷慨赴死，一个团体的首领“巨子”自杀，其他人也跟随自杀，几次自杀下来，人就没了。

以上就是本节课的主要内容，感谢您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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