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莲香（下）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莲香》。桑生因为沉溺于和女鬼李氏的情爱，病入膏肓，他的狐狸精情人莲香回来了，要给他治病。一个狐狸精一个女鬼，在共同救治桑生的过程中成了好朋友，她们会继续以一狐一鬼的身份和桑生相处吗？不。她们都追求变成大活人和桑生在人世间过日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蒲松龄用一句古人词句形容隔世相逢的情缘，把晏殊“似曾相识燕归来”巧妙改一个字成为“似曾相识燕飞来”。聊斋这个书生和一狐一鬼隔世相爱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清代大文学家王士禛。王士禛特别欣赏狐狸精莲香所谓的“不妒之德”。评点说：“贤哉莲娘，巾帼中吾见亦罕，况狐耶！”贤惠啊莲香，在人世间女性中都很少有这样的，何况是狐狸精呢。

狐狸精和女鬼都是世间不存在的，可是在这篇小说当中，蒲松龄却用对比的手法写活了一狐一鬼，她们似乎确实存在而且各有鲜明的特点。莲香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美人儿，而且肌肤温和，好像狐狸精的皮毛，妙不妙！女鬼李氏特别瘦弱、单薄，虽有人的形体，行动却像一股烟、一片云。手冷如冰，可见有鬼气。李氏和聂小倩一样，进房间是翩然入，走动起来若还若往。蒲松龄写出女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让人意想不到、捉摸不透的美。

桑生叫莲香把李氏的鞋子拿出来撕碎，李氏的鞋子是故事发展道具，也是鬼的魔力象征。莲香一拿李氏的鞋子，李氏出来了。通过她们俩个对话，桑生发现自己的情人是一狐一鬼，他已经习惯也不害怕，只因为自己生命快结束伤心得大哭，狐狸精开始救治他。怎么救？叫女鬼帮忙救，救得妙趣横生，令人喷饭。

莲香解开袋子拿出药来，说：“我早知道有今天。分手后我就到海上仙山采药，三个月才把药备齐。害色痨死的人，灌了这药马上复活。只是病怎么得的，还得用什么引子。不得不请李姑娘帮忙啦。”李氏问：“需要我做什么？”莲香说：“你那樱桃小嘴里的一点香唾。我把这丸子给郎君服上，麻烦你跟他嘴对嘴喂点儿唾液。”李氏羞得满脸绯红，转过身，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莲香开玩笑说：“妹妹最得意的只是这绣鞋吗？”李氏更羞愧了，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行，无地自容。

莲香说：“这是你平日最熟练的动作啊，今天有什么可吝惜的？”接着把药丸给桑生服，转过身催促李氏。李氏不得已，只好喂了桑生一口唾液。莲香要她再喂一口、再喂一口，连喂三四口，药丸下咽，桑生的肚子咕噜噜地打雷似响起来。莲香再给他吃一丸，自己嘴对嘴地向桑生腹内吹气。桑生感到丹田热乎乎的，精神焕发。莲香说：“好啦！”狐狸精治病救人，神仙一把抓啊。

莲香要李氏用香唾给桑生做药引，既是治病需要，也是莲香拿李氏开涮的妙笔。莲香有理在手，时不时用妙言巧语提提李氏和桑生永无休止亲热的小辫子。李氏既缺乏社会经验又自知理亏，无话可对，只好害羞。莲香和李氏都有嫉妒之意但绝对不同，李氏对莲香嫉妒是露骨的，是背后切齿。

莲香对李氏妒嫉是轻巧的，当面调侃。莲香对李氏是温和、友善、姐妹般的态度，所谓“不妒之德”。一个狐狸精一个女鬼因为救助桑生妒意尽消，这是蒲松龄喜欢的“二美共一夫”模式。当然啦，这种二美共一夫，是属于蒲松龄那个时代的，现在早就过时了。但是在人际关系中，互相关爱，宽厚待人，与人为善，永远不会过时。

李氏听到鸡叫，犹犹豫豫又恋恋不舍地告别。桑生的病刚好，莲香觉得桑生大病初愈，总吃邻居送的饭，不是长久之计，就把外门锁上，假装桑生已回家，她日夜守护。李氏每天夜里都来，殷勤伺候，对莲香像对姐姐，莲香也怜爱李氏。这样过了三个月，桑生完全康复。李氏连续几夜不来。这其实是在做道德救赎。

李氏知道桑生因为跟自己这个女鬼亲热得了鬼病，差点儿丢了性命，她真爱桑生怎么办？控制自己的感情，压制自己的情欲，不再和桑生亲近，更不和桑生亲热。李氏现在偶然来一次，也是看一眼就走。跟桑生相对，闷闷不乐。莲香留她同住，她不乐意。桑生追出去，把李氏抱回来，她的身子轻得送葬扎的草人。

李氏逃不了，就合衣而卧，踡蹜起来，身体还没有二尺长。莲香越发怜悯她，偷偷叫桑生拥抱她，可是怎么也摇不醒。桑生醒过来找李氏，不见了。此后十几天，李氏再也不来了。桑生怀念李氏，莲香说：“长得那么俊美苗条，我都喜欢，何况男人？”桑生说：“过去一玩这绣鞋，她就出现，我一直怀疑，没想到她是鬼。现在对着绣鞋想到她，实在伤感。”说着，潸然泪下。桑生想念李氏时总拿出李氏的鞋子和莲香一起欣赏。这说明不仅桑生怀念李氏，莲香也对李氏情同姐妹了。

李氏对桑生的深情挚爱，先是表现在她再也不肯跟桑生亲热，进而根本不到桑生这儿来，下一步就表现为她千方百计借体还魂再和桑生正大光明成为夫妻。这个地方章家有个女儿叫燕儿，十五岁得病死了，过了一夜复苏，从床上跳下来想跑，章家关上门，不让她出来。

她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鬼魂，感谢桑郎关怀，我的绣鞋还存在他那里，我确实是鬼。关起我来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家人问她：“你既然是鬼怎么到我们这儿？”燕儿茫茫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桑生已回自己家乡了。”燕儿斩钉截铁地说：“桑生没走！”桑生的东邻书生听说这件怪事，爬墙到桑生住处看，桑生正和个美人对坐说话。

东邻书生想进屋想看个究竟，美人儿转眼不见踪影。东邻书生对桑生述说燕儿的事。桑生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可是找不到进入章家的借口。燕儿的母亲知道桑生果然没走，越发奇怪，故意派个老婆子去找桑生要绣鞋，桑生拿出来给她。燕儿得到绣鞋非常高兴，试着一穿，鞋子比脚小一寸还多。燕儿大惊，拿镜子一照，恍然大悟：我这是借体还魂，现在灵魂是我李氏，身体却是人家章家燕儿，她告诉章家事情的来龙去脉。章母才相信真有还魂的事。

燕儿照着镜子大哭，说：“当日的姿容，很有些自信，见到莲香姐姐，就自惭形秽。现在长成这副模样，做人还不如做鬼呢。”拿了鞋子号咷大哭，劝也劝不了，哭完蒙上被子直挺挺躺下，皮肤肿了，不吃不喝，到第七天，身上肿的地方渐渐消了，觉得饿了，重新吃饭。接着，浑身瘙痒，身上的皮全部脱落。早上起来，睡鞋掉了，要来重新穿，发现那鞋太大了。试穿从桑生那儿要来的绣鞋，不肥不瘦正合适。

燕儿又去照镜子，镜中人眉目面容，都像前世的李氏，越发高兴。梳洗打扮好去见章母，家人见她突然变了模样，目瞪口呆。李氏的痴情感动了上帝，不仅让她有了燕儿的活生生躯体，还让她恢复了李氏的美貌容貌，痴情可以起死回生。深情可以创造奇迹。蒲松龄又创造了借体还魂却仍然保持原来鬼魂模样的方式，实在异想天开。

李氏完成借体还魂，但是她现在是富有的章家没订亲的深闺小姐燕儿，桑生是和章家没有任何瓜葛的外地穷困书生。李氏也就是燕儿和桑生的姻缘怎么完成？靠莲香运筹帷幄。在促成桑生和燕儿也就是李氏的姻缘中，莲香的善良宽厚、她对桑生的深情挚爱，充分表现出来。莲香听说燕儿这件奇事，劝桑生派媒人去说媒。因贫富悬殊，媒人不敢贸然进章家。

恰好章母生日，桑生跟随章家晚辈去给章母拜寿。章母在客人名单发现“桑晓”，故意让燕儿隔着门帘辨认。桑生最后到。燕儿一看，跑出来拉住桑生袖子不放，要跟他回家。章母训斥她，她才羞愧地退回卧室。桑生看到燕儿跟李氏一模一样，不觉伤心落泪，拜倒在章母面前不肯起来。章母扶他起身，并不怪罪桑生无礼。桑生出来，请燕儿的舅舅作媒，章母选个吉日，让桑生到章家入赘。

桑生回来告诉莲香，莲香怅然若失，要告别。桑生怕得不得了，眼泪汪汪，莲香说：“你到章家去跟他女儿入洞房，我跟了你去，像什么样子？”桑生打算先跟莲香还乡，再迎娶燕儿，莲香同意了。桑生把实情告诉章家，章家听说他已有了妻室，气势汹汹地责问。燕儿极力替他掩饰，章家才答应了桑生的请求。

成亲那天，桑生去章家迎接燕儿，家里原来的布置都很简陋。等桑生把燕儿迎回来，只见从大门口到厅堂，一色红地毯铺地，成百上千的灯笼排列，光明耀眼，花团锦簇。这就是莲香的狐狸精魔力了。莲香把新妇扶进洞房，揭下盖头，三人重逢，像过去一样快乐。

莲香陪着他们喝交杯酒，细问燕儿还魂的事，燕儿说：“那天我愁闷无聊，只因为我是鬼，自觉丑恶，和你们分手后，心情悲愤，不肯回坟墓，随风飘泊，每当看到活人就羡慕。我白天寄身草木上，夜晚信步漫游，偶然到章家，看到少女病了躺在床上，我就附到她身上，这样我就复活了。” 

这段聊斋的原文特别值得好好欣赏：“尔日悒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沉浮。”这是蒲松龄创造的聊斋女鬼特殊的存在方式，我把它叫“存在方式”不叫“生存方式”，因为她们是鬼，早就不生存，但蒲松龄让她们诗意化存在。

蒲松龄的聊斋创造许多凄美女鬼形象。她们豆蔻年华丧失生命，待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灵魂是美丽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她们无法忍受孤独寂寞，充满哀伤忧愁。惧怕寒冷、惧怕黑暗，胆怯柔弱。但她们青春还在，求生意识还在。不甘沉沦，到人世间飘游，寻找温暖，追求光明，想摆脱孤独、摆脱黑暗，回归人间。于是李氏就附到燕儿的身体上借体还魂了。

莲香听了燕儿的话，默默若有所思。她想什么呢？我们从后边的情节就看出来，有着狐狸精高超道行的莲香，不知道经过多少年修练甚至可能千年修练才得道的狐狸精，她决心放弃狐仙身份，也去做个普通人，和桑生像正常的人间夫妻一样共同生活。这又是一个由生而死，由死再生的漫长过程浪漫的过程。

两个月后，莲香生个儿子，产后病重。莲香抓住燕儿胳膊说：“小孽种托付给你。我儿子就是你儿子。”燕儿哭了，劝慰莲香，给莲香找医生，做法事，莲香都拒绝了。莲香病情继续恶化，气若游丝。桑生和燕儿都急哭了。莲香睁开眼说：“不要哭！你们乐意生，我乐意死。如果有缘分，十年后再见。”说完，死了。桑生掀开被子要收殓时，莲香的遗体变成狐狸。桑生隆重地大办葬礼。莲香的儿子取名“狐儿”，燕儿对待他像亲生的一样。每到清明，都抱着狐儿在莲香墓前哭拜一场。

后来桑生在家乡中了举人。家庭渐渐富裕，狐儿非常聪明，只是身体单弱多病。燕儿苦于不能生育，想给桑生娶妾。有一天，丫鬟说：“门外有个老太婆，带个女儿要卖。”燕儿把她们叫进来，一见，燕儿大惊，说：“莲香姐姐再生了？”桑生看了看，确实很像，惊奇地问：“女孩多大？”回答：“十四岁。”“要多少钱？”老太婆说：“老身只有这一个亲骨肉，只要她有个适合的人家，我也有个管饭的地方，将来我这把老骨头不至于丢到沟渠里，我就心满意足啦。”桑生出高价把少女留下。

燕儿携着少女的手，进密室，捏着少女的下巴，笑着问：“你认识我吗？”少女回答：“不认识。”燕儿问：你叫什么？回答：“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浆的，已死了三年。”燕儿屈指一算，莲香死了十四年,少女恰好十四岁，再看看少女，仪容态度，一举一动，没一个地方不像莲香。燕儿拍拍少女的头顶招呼：“莲香姐姐！莲香姐姐！十年相见的约定，你没有欺骗我。”

少女如梦初醒，豁然开朗，叫了声“咦！”仔细看燕儿。桑生说：“这就是‘似曾相识燕飞来’。”蒲松龄在这里巧妙用了前人词句，改了一个字，晏殊的“似曾相识燕归来”成了聊斋故事的“似曾相识燕飞来”。她虽然是燕儿，但是她是李氏飞回来了。这一句词句引起了少女对前世的回忆，眼泪汪汪地说：“听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家人以为不祥，给喝了狗血，我忘掉了前世因缘。今天像大梦初醒，娘子是耻于做鬼的李家妹妹吗？”她们谈起前生的事儿，悲喜交加。

这天是寒食，燕儿说：“这是每年我和郎君哭莲香姐姐的日子。”他们一起去看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茂密，安葬莲香时栽的树已长到两手合把那么粗。少女也叹息，燕儿对桑生说：“我和莲香姐姐两世情好，不忍心分离，应该把我们的白骨合葬。”桑生挖开李氏的坟墓，抬回遗骨，和莲香合葬。亲戚朋友听说这件浪漫奇事，都穿了礼服来到墓地，不约而同到了几百人。

桑生和一狐一鬼相恋，狐女莲香坦荡老练，温柔持重，鬼女李氏年轻幼稚，痴情任性。两个女性围绕桑生像二龙戏珠，回环有趣。开始互相妒嫉，后来在帮助桑生过程中互相欣赏、依恋，妒意全消。女鬼李氏为了和恋人长相守追求借体重生，狐女莲香为了尘世之恋放弃修练成仙追求转世为凡人。蒲松龄在同一篇里写一狐一鬼，写得很妙。

其实不管是狐还是鬼，体现的都是人性的芬芳。蒲松龄煞费苦心编这么个曲折故事，其实是为了劝世的。所以他在篇末异史氏曰说了这样一段话：“嗟乎 ! 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可叹啊，死了的盼望重生，活着的又希望死去。天下最难得的不是人身吗？为什么有了这难得的人身的人往往把它丢在一边，不能执着于爱情而且为了爱情不妒嫉？却厚着脸皮活得不如一只狐狸，默默无闻的死了不如一个鬼魂呢？

蒲松龄虽然在篇末声明，这个故事是他三十一岁南游时，在旅店听到刘子敬讲的故事，而且有《桑生传》，可能真有这个所谓原型，但是能够创造成如此精彩的故事却完成靠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天才。

我们再重复一下上次讲过的三点：第一，《莲香》是蒲松龄“鬼狐有情”构思的源头。第二，《莲香》基本上确定了聊斋狐狸精和女鬼存在模式。第三,《莲香》创造了聊斋特殊的短篇小说的构思方法，一个小说两个女主角，春兰秋菊各尽其妙，情节发展青龙白虎并行。聊斋的狐狸精和女鬼都能为人间书生，生而复死，死而重生，人间书生就不能为心上人做点儿同样的事？下次讲的《阿宝》就是聊斋的男士为美女离魂，还要变成小鸟飞到心上人身边。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桑为人静穆自喜（1），日再出(2)，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巳。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生窥问其谁，妓自言：“鬼也。”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妓逡巡自去。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内之?”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惊问所来，曰：“妾名莲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楼故多，信之。息烛登床，绸缪甚至。自此三五夕辄一至。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莲，承逆与语，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亸(duǒ)袖(注3)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大愕，疑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赐垂盼。”生喜，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女曰：“妾为情缘，葳(wēi)蕤(ruí)(4)之质，一旦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勿有人否？”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亦不常。”女曰：“谨当避之。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着，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5)，心甚爱悦。越夕无人，便出审玩，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异而诘之，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香来，惊云：“郎何神气萧索？”生言：“不自觉。”莲便告别，相约十日。去后，李来恒无虚夕，问：“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约相告。李笑曰：“君视妾较莲香何如？”曰：“可称两绝，但莲卿肌肤温和。”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因而不欢。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6)？保无有他遇否？”生询其故，曰： “妾以神气验之，脉析析如乱丝（7），鬼症也。”次夜 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曰：“美矣!妾固疑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莲亟问：“是谁之云？”笑曰：“我自戏卿。”莲曰：“狐何异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莲曰：“不然，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 8)，人有甚于狐者矣! 天下痨尸瘵(zhài)鬼(9)，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生力白其无，莲诘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莲曰：“我固怪君惫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之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语。莲曰：“固知君不能忘情，然不忍视君死，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一除阴毒。幸病蒂犹浅，十日恙当已。请同榻以俟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顷刻，洞下两三行(10)，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心德之，然终不信为鬼。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拒之。数日后，肤革充盈。欲别，殷殷嘱绝李。生谬应之。

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李忽至，数日隔绝，颇有怨色。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李稍怿(yì)。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遂呜呜饮泣。生百词慰解，乃罢。

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11)，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别。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留之不可，怫然迳去。由是与李夙夜必偕，约两月余，觉大困顿。初犹自宽解，日渐羸(léi)瘠(jí)，惟饮饘(zhān)粥(12)一瓯。 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因循数日，沉绵不可复起。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生至是始疑李，因谓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一至于此。”言讫而瞑。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生羸卧(13)空斋，思莲香如望岁(14)。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临榻哂(shěn)曰：“田舍郎，我岂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莲曰：“病入膏盲，实无救法，姑来永诀，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李女歘入，猝见莲香，返身欲遁。莲以身蔽门。李窘极不知所出。生责数之，李不能答。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曩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谢过。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李投地陨泣，乞垂怜救⑾。莲扶起，细诘生平。曰：“妾，李通判(15)女，早夭，瘗于墙外。已死春蚕，遗丝未尽，与郎谐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莲曰：“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趣，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莲曰：“是采补者流(16)，妾非其类。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李赧(nǎn)然逊谢。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靦然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zhài)蛊(gǔ)(17)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用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耶?” 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李听鸡鸣，彷徨别去。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外户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莲亦深怜爱之。

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数夜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对时，亦悒悒不乐。莲留与共寝，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如刍灵(18)。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踡(quán)其体不盈二尺。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复至，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莲叹曰：“袅娜如此，妾见犹怜(19)， 何况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今对履思容，实所怆侧。”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终夜复苏，起顾欲奔；章扃户，不听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我真鬼耳，锢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家人大疑。东邻生闻之，逾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邻生骇诘，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邻生述燕儿之言，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

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故使佣媪索履，生遽出以授。燕儿得之喜，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取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母始信之。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20)。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号咷，劝之不解，蒙衾僵卧。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因试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盥(guàn)栉(zhì)见母，见者尽眙。

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会媪初度(21)，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志客。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母诃谯之，始惭而入。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媪扶之，不以为侮。生出，浼(měi)(22)女舅执柯。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涕下。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生以情白章，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23)。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至日，生往亲迎， 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jì)毯(24)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莲香扶新妇入青庐(25)，搭面既揭，欢若生平。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燕曰：“尔日悒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每见生人则羡之。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沉浮。偶至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逾两月，莲举一子，产后暴病，日就沉绵，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燕泣下，姑慰藉之，为召巫医，辄却之。沉痼弥留，气如悬丝。生及燕儿皆哭。忽张目曰：“勿尔! 子乐生，我自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相见。”言讫而卒。启衾将殓，尸化为狐。生不忍异视，厚葬之。

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后生举于乡，家渐裕，而燕苦不育。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燕呼入，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生视之，真似，亦骇，问：“年几何？”答云：“十四。”“聘金几何？”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饭处，后日老骨不委沟壑，足矣。”生优价而留之。

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答言：“不识。”诘其姓氏，曰：“妾韦姓，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 因熟视燕儿。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飞来’也。”女泫然曰：“是矣。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26)，今日殆如梦寤。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

余庚戌(27)南游至沂(28)，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29)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 泯然而死不如鬼。”

【注释】

(1)静穆自喜：以沉静肃穆自矜。

(2)日再出：一天出去两次。

(3)亸袖：双肩瘦削。

(4)葳蕤：娇嫩柔弱。本意为细嫩的小草，此指处女。

(5)翘翘如解结锥：鞋非常小，又尖又细的鞋头翘起，尖端如锥。

(6)惫损：疲惫，受到损害。

(7) 脉析析如乱丝：脉搏不规则。析析，散乱状。

(8) 旦旦而伐之：就像天天砍伐树木一样，天天以淫欲伤害躯体。

(9) 痨尸瘵鬼：因肺病和色痨而死者。

(10)洞下两三行：痛快地腹泻两三次。

(11)不虞：不治而死。

(12)饘粥：稀粥。

(13)羸卧：奄奄一息地躺着。

(14)望岁：度日如年。

(15)通判：明清两代府以下掌管农田水利和粮运的官员。

(16)采补者流：吸纳世间男子精气练丹的狐狸精。

(17)瘵蛊：肺痨和色痨。

(18)刍灵：草人。

(19)妾见犹怜：我见了也喜欢。语出《世说新语》

(20)惭怍：惭愧。

(21)初度：生日。

(22)浼：请求。

(23)诮让：指责。

(24)罽毯：毛毯。

(25)青庐：古代结婚古代举行婚礼用的青色帐幕。

(26)宿因：前世的因缘。

(27)庚戌：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这一年，蒲松龄开始他一生唯一一次南游。到江苏宝应给同乡孙蕙做幕宾。沂州是他从淄川到宝应的必经之地。《莲香》是“途中寂寞姑言鬼”得来的素材。

(28)沂：沂州。

(29)崖略：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