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

在庄子一书当中有许多段落是中国的美文的巅峰，他的思想的巧妙，认识的深刻，语言的雅致，说法的新鲜，让你读了以后，永远不忘，让你读了以后，简直是心爱的不得了。

比如说我觉着世界上最美的文字之一，是庄子讲鱼的故事，而且不是鲲那样的大鱼，而是鱼在倒霉的处境下的故事，叫做相濡以沫。濡就是一个三点水，一个需要的需字，当沾染讲，比如说尔濡目染，就是你经常听到什么，你等于你耳朵也沾上了这个东西。

庄子说什么？他说“泉涸”，就是这个泉水干涸了，干掉了，“鱼相与处于陆”，于是鱼就互相都一块呆在陆地上了。“相呴以湿”，都吐出一些水来，吐出一些湿的东西来。“相濡以沫”，用那种带沫的液体，互相这么沾染着，我吐出来的液体，把你也湿乎一下子，你吐出来的液体把我也湿乎一下子。这样就是不至于一下子死掉，还能维持生存。还能互相这么，你给我涂点水，我给你涂点水，你给我涂点泡，我给你涂点泡，就这么样在艰难困苦之中，维持着共同的生存。

它这样一种情景，其实我卖的是所谓的活鱼，它活鱼又不是养的一盆水里，他是在一个篓子里边，这个篓子里边的鱼跟鱼也吐出了好多的沫。我当时看着，我觉得非常的难过，甚至于感到恐惧，因为我觉得这个鱼，要陷于死亡了，它才会处在这种情形，鱼本来应该是在水里边的、在海里边、在江河里边、在湖泊里边游来游去，何等的畅快。但是现在它到了一个干篓子里头了，确实还弄出来很多的沫，这些沫是挣扎、是死亡的威胁。

但是庄子它一形容，让你忽然从这里头发现了一种美，发现了一种在绝望中的希望。好像这鱼它们是朋友，它们是亲人，它们是夫妻，它们是父子，现在都遇难了，碰到了最困难的时期。最困难的时期，我见到你，我也没有办法真正的救你，那我就用我最残余的，身体里头的那点液体，我把它吐出来，我吐到你的身上，让你身上还沾点湿，还沾点水。

所以这个“相濡以沫”，能把它解释成一种艰难困苦情况下的友谊和亲情，能把它解释成，人处之死地而不死的这样一种最后的希望，一下子还出现了某种美感。所以这种相濡以沫这个词，已经被中国人深深地接受了。

和庄子上的这一段曾经同样的感动我的，是鲁迅。鲁迅在给许广平的诗里边，曾经有过这样的话，说“十年携手共艰危”，说我们俩结婚十年了，手拉着手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和危险的时光。“以沫相濡究可哀”，在这种情况下，咱们夫妻两就像掉在干地上的两条鱼一样，但是你给我点水分，我给你点水分，想起来未免有点让人悲哀。

“以沫相濡究可哀”，但是这个悲哀，这个哀里边仍然有一种爱恋，相互之间的祝福，相互之间的依仗，相互之间的亲爱温柔，多好。就是在最艰危的年代，我们也是“以沫相濡究可哀”。

夫妻之间的这种可哀的关系，是历来被人们所歌颂、所描写的。元稹的诗里头也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夫妻事事都可哀，事事都有感情，事事都难忘，贫贱夫妻。鲁迅的诗，元稹的诗都讲到了“以沫相濡”，都让人感觉到了以沫相濡的艰难困苦，却也感受了以沫相濡中间还仍然存在着的温情。

但是庄子的话不止于此，以沫相濡已经把你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以沫相濡的这个说法已经让你感到灵魂的阵动，灵魂的颤抖了。你想不到，庄子又一个360度的前滚翻，空翻到上头去了，把以沫相濡的境界远远的超过去了。

他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太了不起了。以沫相濡是很令人记忆的，以沫相濡是令人感动的，但是以沫相濡是痛苦的，是危险的，真正的以沫相濡是让人感觉到非常难过的。以沫相濡再好，友情再好，亲情再好，相爱再好。庄子说什么？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你把这些鱼，涮一下子扔到黄河里头了，扔到长江里头了，扔到洞庭湖里头了，扔到鄱阳湖里头去了，这鱼游过来游过去，想游多远就游多远，比人还厉害，到了水里叫“如鱼得水”。鱼儿得水是多么的自由，是多么的能干，是多么的舒服，但游起来有时候就顾不上老朋友，互相甚至都忘记了，每一个鱼都在享受着自己的逍遥，享受着自己的自由，享受着自己的生命。

那么生命，一个幸福的状态，说不定反而是一个相忘的状态。这说的你心里头又乐又酸，为什么幸福了就会相忘？为什么相忘反倒会更幸福呢？为什么逍遥、自由、享受会出现相忘的情况呢？

再想一想，相忘这个词也不简单，当年陈胜、吴广在一起的时候，有过这种话，叫“苟富贵，勿相忘”。如果我们中间有哪一个人上去了，成了富贵荣华的人，希望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被忘记，所以相忘于江湖，恰恰因为是难忘于江湖。你不会每天的事都记住的，你难忘于江湖，但是又不会不珍惜，可以大幅度地游来游去的，这种自由、这种快乐、这种新鲜的经验，所以你实际上是难忘，没有难忘哪来的相忘？

把他都忘记了，说明你没忘记，真正忘记就没有忘记了，您说是不是？一辈子你也许接触过几十万人，几十万人里边的百分之九十五您都是忘记的，您不认为和他相忘 ，所谓和他相忘的，是因为你难忘，难忘而又相忘，所以幸福、享受、生命、逍遥、自由、也有感情上的遗憾。

相反的，庄子在感情上提倡忘。他讲过坐忘，讲过相忘，人该忘的时候能忘，似乎也是一种幸福。比如说“好了伤疤，忘了痛”，“ 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这个俚语的意思是说人要汲取教训，不要一件事自己好一点，就把过去的教训忘掉了，这个意思当然是很对的。可是我们要是较点劲呢？好了伤疤，忘不了疼，怎么办？好了伤疤和伤疤没好一样，那能是人类的一个选择吗？

该忘就得忘，该记就得记，忘了也还难忘，记住了还必须忘，或者记住了也难免忘。在我们看到这样一些东西的时候，是好的文字，是美的文字，也是人生况味的最深刻的体贴。好，我们就讲到这里，请我们自问一下，有过没有过艰难、困苦时期相濡以沫的朋友，我们有没有会常常想起自己在艰难困苦的处境中所得到的友情呢？好。谢谢。

【原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