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中的魏晋名士

课程金句 

今日文稿 

大家好，昨天的课程以嵇康之死结束，大家一定印象深刻。我一直认为这是全人类最动人、最美丽的死亡仪式，在其他国家找不到任何可以比较的对象，连稍稍可以比较的也没有。

大家想想看，在几千人集聚的刑场上，以音乐来送别生命，这已经很难想象，更何况这音乐是受刑者自己在弹奏，而且是从来没有公开弹奏过，今后也不可能再弹奏的神秘乐曲。对此我曾经写文章，把这场演奏称之为“遥远的绝响”。这不仅是嵇康的绝响，广陵散的绝响，而且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绝响。

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来讲阮籍和嵇康？这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魏晋时代太珍贵了，而在历史上每次文化复古主义浪潮当中，却很少被提到。每次提到最多的是儒家言论和普通的诗文。阮籍和嵇康他们被后代冷落或者删除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太艰深、太奇特、太难被读解，他们又没有以流派的方式传之后代。

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以一种彻底创新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文化诉求，而任何文化复古时代往往是文化平庸的时代。复古就像阿Q所说的一样，“我们的前辈比你们阔气”，就是这么一种平庸的思维。而创造却是一切从零开始，这个在复古时代，往往看到他们就逃走了。

尽管他们很少被提起，他们很少被大家研究，但是只要细细研究中国史就会发现，不管什么时代，只要是真正的文化精英，只要真正触碰过魏晋，就再也放不下，而且是永远崇拜再崇拜，向往再向往，就像五百年后李白崇拜阮籍一样。

现在我们能够比古代的崇拜者，更宏观的来高度评价那个时代和那些人物了。我想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的比较，来对他们做这种评价。先从时间方面来看看。

时间序列中的魏晋名士 

阮籍、嵇康所代表的魏晋名士，他们因为以背离传统、从零开始、独立建树这样的坚决态度，开启了一个重要的创造时代。什么是创造时代呢？就是展现出这样一个道理：不再墨守成规就能开天辟地。他们的这种思维传播很快，于是在阮籍、嵇康去世以后百年间，大家知道是谁出来了吗？

顶级的书法家王羲之出现了，顶级的画家顾恺之出现了，顶级的诗人陶渊明出现了。两百年后，顶级的文论家刘勰、钟嵘出现了。如果把视野拓宽到更大的文化，那么就在这期间，顶级的医学家、化学家和道家思想家葛洪出现了，顶级的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祖冲之出现了，顶级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出现了，这些顶级的人物在各自的领域都是洪荒初阶的祖师爷。 

但是他们只要细细回想起来，就会对一些人表示深深的感谢。这些人是谁？魏晋名士。魏晋名士以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就在那里，滋生出了各个门类的第一经典。我前面讲的，无论是王羲之、顾恺之、陶渊明，都是第一经典。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第一经典，那中国文化再怎么往前走呢？所以这么多第一经典，是再造了中国文化。

想想是奇怪了，这种爆发式的创造状态，竟然没有出现在大帝国、大时代、大文化时期，而是出现在一切都很混乱的年月。这只能归属于文化的特殊逻辑，也应该归功于魏晋名士的特殊魅力，是他们以怪异的方式点燃了一切、推动了一切、创造了一切。这我是从时间方面来说它们的重要性，在整个中国文化史的时间序列当中，他们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小小的段落。

魏晋名士的世界形象 

好，再来看空间方面。我觉得在中国历史上，在人生风范和艺术风范上，敢于和魏晋名士比较的人，几乎是没有。再骄傲的人可以与别人比，可以文人相轻，但是他们都无法轻魏晋名士。我前面所说的李白就是这个例子。

如果把范围再扩大，放到世界范围，那么我说，魏晋名士是最有可能把外国同行彻底比下去的那个团队。他们思维的开创性、空旷性、叛逆性、独特性，以及他们的行为上的勇敢、响亮、瑰丽、难解，即使拿到国际间也是稀世奇迹，会被外国同行惊为天人。

当然，我还想找一个我们找过的老目标，也就是希腊的智者和他们做个对比。我对比了一下觉得，在学术的格局上，希腊的智者显得更完整、更系统、更周密。但是魏晋名士也有自己的特色，就显得比希腊智者更鲜明、更锐利、更洒脱。在人生风格上，两方面都有不错的故事，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是魏晋名士的故事更独特更精彩。

这么一比，我就产生了深深的遗憾。希腊智者被雕刻成了很多塑像，而且水准都不低。因此，世界各地对于希腊时代的美好印象，大多是从那些石质的脸庞和胡须开始的。后来，由于杰出的艺术大师从米开朗基罗到罗丹的介入，欧洲思想者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成为我现在正在讲述的世界形象。我想我们从童年开始都是如此，从雕塑发现希腊，从希腊发现思想者，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形象系列给我们的冲撞。

但是，是不是希腊智者在外形上更适合雕塑呢？未必。因为西方文献并没有留下有关他们外貌的太多的描述，更没有留下可信的图像。后代的雕塑大多是出于猜测。我本人曾经在希腊和罗马逗留过不少时间，仔细观察过他们两个地方各阶层的男人，发现更符合雕塑要求的可能是罗马，而不是希腊。

可见，一种文化的世界形象，既取决于本身的力度，又取决于后代艺术家的选择。这真像世界上最蓝的河流未必是多瑙河，世界上最美的向日葵未必在梵高的家乡。但是由于艺术家一点拨，世界形象就出现了，而且有艺术价值的世界形象往往是那样的不可辩驳。

我前面说到过，从种种文献的记录来看，中国魏晋名士拥有真正的世界形象，可惜我们后代的艺术家没有跟上。为了这一点，我曾经向我的朋友，现任的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先生建议，能不能由他来领头，把阮籍、嵇康以及何晏、王弼等等魏晋时代的哲学家，都雕出来，形成中国精神文化的感性长廊。

这条感性长廊，可以引导人们慢慢地走入更深的殿堂。因为我见过吴为山先生用现代写意的手法，表现的老子和孔子见面的雕塑作品就很好。当然我又不太希望这条中国精神文化的感性长廊变成展示式的密集的排列，我觉得应该成为一件件独立的佳作，与特定的地点形成呼应，不要挤在一起。

例如，我多么希望在山东东平，古代官衙的遗址的所在地，有一座阮籍骑着驴子来上班的雕塑。当然骑座上还可以刻上李白的那首诗。我又多么希望在河南洛阳东部，有一座嵇康在刑场弹奏广陵散的雕塑，我说过他的形象应该像孤松，像玉山一般。

说到山东东平和河南洛阳，我就想起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了，这批颜值惊人的魏晋名士，喜欢远离官场和闹市，躲到自然的环境里边去喝酒吟诗，那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呢？对此我一直非常留意。

那次阮籍去见孙登，而且在山上山下互相啸吟的苏门山，是在河南省的辉县，那儿的风景呢比较一般。而真正能够让魏晋名士看的上的地方，一定标准还更高一点，因为他们的审美眼光都非常高。

有一次我的妻子马兰在一个匆匆掠过的电视广告当中，看到一个令人惊讶的风景，眼睛一亮，她觉得美到这个地步应该隐藏了不少故事。于是我们就四处打听，匆匆赶去，并且在当地的专家的帮助下，发现了魏晋名士的足迹。不错，1700多年前的足迹。

具体考证的过程我在这里就不讲了，我只说结果——在河南省焦作云台山的百家岩，现在那有一方很精致的石碑，上面刻着我用行书写的八个大字“魏晋名士行迹所在”。

大家有空去一次云台山吧，去了就知道魏晋名士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