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刘国忠：平王东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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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同学，这堂课我们跟大家谈一谈西周的灭亡和平王的东迁。

在公元前771年的时候，西周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年犬戎攻入了西周的都城镐京，周幽王被杀了，西周也就正式亡国。西周亡国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传统：烽火戏诸侯

过去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说法，说是因为烽火戏诸侯导致了西周亡国。这个故事的内容大概是这样：周幽王的王后来自于申国，这个申国的王后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宜臼，宜臼后来被周幽王立为太子。但是后来周幽王去攻打一个国家叫褒国，褒国被打败了以后，给他献了一个女子，就是褒姒。褒姒本人长得非常漂亮，笑起来也特别迷人。可是她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爱笑。周幽王为了逗她笑，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她就是不笑。最后周幽王想了一个馊点子，因为当时有这个烽火的制度，一旦有敌人来进攻的时候，周幽王就让人点燃烽火报警，这样的话周边的诸侯国就会赶来救援。

周幽王为了逗褒姒笑，就让他的手下点燃了烽火，周边的诸侯国一看，大事不好，朝廷有敌人来进攻了，所以大家都跑来救援。可是当这些诸侯手忙脚乱地带着军队赶到，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敌人，整个过程只是周幽王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他们都很生气，可是褒姒看到这些诸侯国的军队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觉得非常好玩，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让周幽王神魂颠倒。所以为了逗褒姒笑，周幽王后来又多次点燃了烽火。由于这些诸侯屡屡受骗上当，所以后来周幽王再举烽火，征召这些诸侯的时候，他们就不肯再来了。这是他亡国的一个背景。

（烽火戏诸侯）

另外，周幽王当时还做了其他一些倒行逆施的事情，比如他重用一个叫虢石父的人，这个人帮他想办法搜刮民脂民膏。而且，他为了宠爱褒姒，竟然把申后给废了，改立褒姒为后，而且把申后生的儿子宜臼——本来是太子——把他给废了，太子就跑到了申国。申侯，就是他的舅舅，看到这个情况很生气，就联合了犬戎，一起攻入镐京，周幽王又点燃烽火想召集诸侯来救援，可是谁也没有来，最后周幽王本人就被杀了，褒姒也被俘虏，西周就亡国了。

（褒姒）

这是过去关于西周亡国的传统说法，所以我们读的《诗经》里头，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叫“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显赫强大的宗周，最后是由于褒姒的缘故而被灭亡的。

烽火故事的不可靠性

我们刚才讲的这些内容，实际上都是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里的说法，这个说法本身实际上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西周时期，实际上不太可能有烽火这个制度，因为我们知道，烽火制度应该说是到战国，甚至到秦汉时期，特别是汉代的时候才真正成熟起来的一套制度，是当时为了防范匈奴而建立的一套制度。西周时代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烽火制度，自然也不可能有烽火戏诸侯这样的事件发生。

（汉代烽燧遗址）

司马迁在写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他实际上是不得已为之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从西周灭亡到平王东迁这段历史，我们经常把它称为是两周之际的历史，两周之际的历史由于材料特别缺乏，所以是很难写的。司马迁写《史记·周本纪》这一段的时候，所依据的材料，是《吕氏春秋》里头的一个故事，出自它的《疑似》这一篇，根据《吕氏春秋·疑似》的记载，它并没有讲到有烽火，而是说当时在一些大路的上面修了一些碉堡，碉堡上面放上一些鼓，大的鼓，万一有敌人来的话，会传鼓相告，它是这么讲的。

（《吕氏春秋》）

实际上《吕氏春秋》这个记载，也是战国后期留下的一个故事，本身也不可靠。而且这里头的史实还有其他的一些问题，比如说清代有学者就指出，申国在今天河南的南阳那一带，犬戎的位置虽然不很清楚，但是一定是在甘肃附近。所以清代的学者就说，申国在周王朝东南一千多里的距离，而这个犬戎是在西周的西北边，两者相距非常遥远。申侯要去跟犬戎联合攻打西周，这几乎不太可能，他们之间没有我们今天那么方便的通信手段，往返一次就得花很长的时间。而且还要越过西周王朝去互相勾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另外，按《史记》的说法，后来周平王东迁是为了躲避犬戎，这个说法也是不合理的。钱穆先生就说，犬戎杀了幽王，所以他们是势不相容的，可是对周平王来说，申侯实际上不是敌人，而是他的友军，所以怎么可能为了躲避犬戎而东迁，这个说法他觉得也是不可靠的。

所以，我们前面讲的这个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本身是很成问题的。

周室曾有二王并立

西晋的时候，在河南的汲县发现过一个墓葬，在墓葬里头出土了一批竹简，里头有一部魏国的史书，后来我们把这个史书称为《竹书纪年》，在《竹书纪年》里头有记载西周亡国这一段，它跟《史记·周本纪》的记载很不一样。按照《竹书纪年》记载，当时褒姒的儿子叫伯盘（或作伯服），当时周幽王把伯盘（服）立为太子，这样的话，原来的申后生的这个儿子宜臼就跑到了西申，西申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有这么个记载。最后周幽王和伯盘（服）被杀了。

周幽王被杀以后，据说还发生过一个事情，当时有一个叫虢公翰的人，又拥戴了另外一个人做国王，这个人叫王子余臣，王子余臣和周平王，两个王同时存在，所以按照《竹书纪年》的记载，当时有二王并立这么个局面。一直到“21年”的时候，王子余臣才被晋文侯所杀。这个“21年”到底是王子余臣的21年呢，还是晋文侯的21年，记载也是不清楚，有很多争论。

这一段历史因为史料特别缺乏，这些问题过去一直没有办法得到很好的解决。很幸运的是，在2008年的时候，清华大学入藏了一批战国竹简，其中正好也有一部很重要的历史著作，这部著作已经整理公布了，它的名字叫《系年》。《系年》里头有这一段西周亡国、平王东迁的历史，它的记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传世文献的不足。

（《系年》）

西周灭亡的过程

我们来看看清华简的《系年》对于这段历史是怎么记载的。按照《系年》的记载，周幽王是娶妻于西申。看到这个记载以后，我们就特别激动，因为什么呢？过去大家一直以为周幽王的申后是来自于申国，申国刚才我们说了，它是在河南的南阳那一带，但是在清华简的《系年》里头就明确地记载了周幽王的妻子是来自于西申。南阳的那个申国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曾经出土过一批青铜器，青铜器上就明确地记载南阳这个申国是南申，而现在我们看这清华简，说周幽王的妻子是来自于西申，这一下我们就恍然大悟，就是周幽王的妻子不是来自于南阳的申国，而是来自于西申国，西申的位置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它一定是在周朝的西北边。据说在周成王的时代，西申国曾经派人来进贡，所以这个国家是一直存在的。

周幽王的妻子是来自于西申国，这个是我们过去从来不知道的。褒姒给他生的儿子就是伯盘，所以这两个人（申后、褒姒）都各自有儿子，为了争夺君位，就开始了竞争。褒姒因为受到周幽王的宠爱，周幽王和伯盘最后就赶跑了宜臼，就是那个申后所生的儿子。宜臼最后就跑到了西申国去。后面的记载我们又是第一次知道，就是据说这个宜臼跑到西申以后，周幽王还起兵去包围了西申，要求西申交出宜臼，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赶尽杀绝，免得给伯盘留下隐患。西申国当然不愿意把他的外甥交出来，这样的话，双方的冲突就不可避免。在这个时候，西申国它有一个盟国叫鄫国，鄫国的位置也不清楚，但一定是西申国和犬戎附近的另外一个国家。鄫国想救援西申，可是他自己实力不够，最后他就投降了犬戎，联合犬戎一起来攻打周幽王，周幽王和伯盘猝不及防，最后就被杀了，西周就是这样灭亡的。

（平王宜臼）

所以我们现在就了解了，整个西周的亡国跟《史记》的记载是很不一样的，这个过程里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烽火戏诸侯这个背景，应该说是西周朝廷内部统治者争权夺利，最后引发了战争。而这个过程中，犬戎跟西申还有太子宜臼他们联合，最后杀了周幽王和伯盘。

平王东迁的真相

除了这个之外，关于周平王东迁的记载也存在很多的问题。因为我们刚才说了，过去认为周幽王一被杀，平王就继位，继位以后就东迁到了洛邑，所以我们看到，过去历史年表都是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被杀，西周亡国，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

但实际上，这个历史远远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根据《竹书纪年》的记载，当时曾有二王并立的局面，现在我们看到清华简的《系年》里头，这一点又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根据清华简《系年》的记载，西周亡国之后，朝廷里头的卿大夫们，他们就拥戴周幽王的弟弟余臣做这个周王，这个周王当时称为携惠王，携惠王一共在位21年，最后是被晋文侯给杀害了。

所以我们这样就明白了，实际上在西周亡国之后，当时统治者内部动乱纷争、争权夺利的活动并没有马上结束，而是立即陷入了二王并立这么一个局面，这种局面持续的时间是非常长的，一直持续了21年。21年之后，由于晋文侯支持周平王，最后才把余臣给杀了，这样的话，周平王才真正取得了胜利。

不过在这儿之后，《系年》里头有一句话，大家到现在为止还争论很大。说“周无王九年”，周朝曾有九年没有国君。这个到底什么意思？学术界还有不同的争论，这个我们就先不管它。在这儿之后，晋文侯就把周平王迎接回来，又过了三年，才东迁到了洛邑。

（周代徙都图）

所以我们从这个记载来看，周平王的东迁，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周幽王被杀，西周灭亡以后，周平王立即和携惠王，也就是王子余臣，为了争权夺利展开了长期的内战。在这之后可能是经历了九年的无王的阶段，我想这九年无王的阶段，就是说朝廷这九年里头一直没有承认周平王他的王的身份。在此之后，又过了三年，因为晋文侯的支持，最后周平王才真正东迁，到了洛邑。

所以实际上周平王实现东迁，应该是到公元前的740年左右。所以这和我们过去理解的西周一灭亡，周平王就东迁，是很不一样的。

《春秋》的难言之隐

而这个背景就使我们联想到，实际上我们过去对《春秋》，对《左传》的一些理解，可能有些问题，比如我们知道《春秋》、《左传》都始于鲁隐公元年，是从公元前722年开始记载。为什么《春秋》要始于鲁隐公元年，而不是从周平王东迁开始写，过去大家也是觉得很奇怪。现在我们了解了这个背景之后，大家就可以理解，实际上鲁隐公之前还有两任国君，就是鲁孝公和鲁惠公，鲁孝公和鲁惠公的在位时间，正好是周王朝周幽王被杀，然后周平王和携惠王之间争权夺利的时期，当时整个西周朝廷陷入一片混乱。而我们知道孔子作《春秋》，它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对于这些朝廷里头的一些事情，他是尽量要能隐瞒的就隐瞒。所以我们看到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取胜以后，要求周王去祝贺，当时在《春秋》里头，却说周王去巡狩去了（“天王狩于河阳”），等于是视察去了。从这个记载本身我们就可以知道，孔子的《春秋》本身它是要为尊者来避讳的。

（《春秋左传》）

当时面临周王朝长达几十年的内乱，而且是两个王互相争夺王位，我们可以想像《春秋》的作者必然是觉得非常困惑，而且不好下笔。按理来说，携惠王，就是那个王子余臣，他是受到朝廷的卿大夫们的支持，他是正统的。但是最后却失败了，失败以后怎么样来看待这段历史，怎么来写这段历史？对于《春秋》的作者来说，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所以《春秋》最后始于鲁隐公元年，我们想很可能就是为了避免涉及这段不好处理的历史而导致的。

另外，春秋初年，在鲁隐公和鲁桓公的时候，经常会有周平王跟各个诸侯国，跟他们要钱要车的这个记载，在此后却又看不到了，这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验证，周平王东迁实际上是很晚的事情，他刚迁到洛邑，百废待兴，各方面的经济实力有所不足，所以经常要求各诸侯国来加以支持。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要知道，两周之际这段历史，它的错综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这节课想通过西周灭亡和周平王东迁这一段历史，结合新的材料，让大家看到历史错综复杂的地方，而我们过去的历史记载把它简单化了。这段历史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仔细地加以研讨。好，我们这堂课就上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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