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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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大家非常熟悉，我记得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师教我这首诗，读完之后老师问我这首诗是什么感觉？我的感觉就是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人们都离开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然后第二个感觉，这个世界是白色的。这就是幼小的我，对这首诗的全部的感觉。长大之后有了一定的阅历再读这首诗，再到后来又了解了柳宗元的一些人生经历，对这首诗就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我们都知道这首诗作于柳宗元任永州司马期间，永州就是现在的湖南永州市。

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肯定用的是一种夸张的手法。从字面意思来看，有千万座山，这山里头啊没有一只鸟，鸟都飞得干干净净，他并没有说“千山鸟飞走”，而且是“千山鸟飞绝”，意思是这山里边一只鸟也不会回来了。大家要注意，任何的诗它都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如果只是说“千山鸟飞走”，那这是没有感情色彩的，因为鸟飞走了，鸟还能飞回来。但是他这里说的是“千山鸟飞绝”。一个“绝”字，就突出了作者那种非常决绝的，甚至是绝望的情感。这里的千山当然是泛指。它的意思就是所有的山里边都没有了鸟，都没有了生命，所有的生命都灭绝了。

接下来更厉害。说“万径人踪灭”，所有的道路上都没有人的踪影，连人的踪迹都没有了。人的踪迹到哪去了？他不说到哪去了，他说“人踪灭”。你把这两句诗联系的在一起看，所有的山河，所有的路，没有了一个生命，也没有了一个人。大家想想看，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这绝对不是壮美的雪景，这也绝对不是冬雪初霁的时候的情景。这是什么呢？这是下了一场雪之后，整个世界毁灭了。这场雪到底从何而落呢？

这场雪彻底地降到了柳宗元的心里边。柳宗元从心里，到整个身体都笼罩在冰雪的世界里。一会儿我们就会给大家说，为什么这从天而降的雪会把柳宗元的人生，柳宗元的思想，柳宗元看世界的眼光全都冻结住了。所有的山，所有的路上生命都灭绝了，连人的踪迹都灭绝了。

只有诗人还在，诗人是谁呢？就是“孤舟蓑笠翁”。只有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头子，划着一叶孤舟。这就奇怪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山里一只鸟都没有，哪出来一只孤舟。这场雪下到了柳宗元的心里，这只船也是从柳宗元的心里划出来的，这是他的心舟和心船。只不过这艘船注定在它划出来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不会再有第二艘这样的船。

在船上坐着这样一个蓑笠翁，孤独的老头子，他在干什么呢？他在“独钓寒江雪”。你看，江是什么江呢？是寒江。雪是什么样的？雪呢，是寒雪。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孤舟上的一个孤独的老翁，独自地在钓寒江中的雪，他到底在钓什么？不是在钓鱼，而是感觉独钓寒江雪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就是他整个的行为。他一直都在钓着寒江雪，也许一生一世、他生他世，从此一掉到底。“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当这所孤独的船从柳宗元的心中划出，当他伸出这根鱼竿，鱼线甩到江雪中。这根鱼竿从此就再也不抬起来了。他会一直掉下去，也许10年，也许一辈子，也许100年1000年。

难道不是吗，我感觉这孤舟蓑笠翁从一千多年前，一直钓到现在。到现在，我们的心里还放不下这艘船，还放不下这个蓑笠翁，还放不下这个独钓寒江雪，因为柳宗元绝对不仅仅只是在写景，而是在写他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历史。

那么《江雪》背后的历史到底是什么呢？这个历史就是当初唐顺宗永贞元年，也就是公元806年。朝廷推动了永贞革新。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是这场革新运动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但是很不幸，唐顺宗不久之后就不幸去世了。他的太子唐宪宗李纯即位。复杂的政治斗争导致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成为了与唐宪宗对立的政治势力。于是凡是参与永贞革新的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们，都被统统的贬谪到了外地。这就是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也称之为永贞之变。

参与这个永贞革新的八位当时著名的少壮派的知识分子，纷纷被贬往远郡担任司马，其中柳宗元被贬谪为永州司马，但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据史书的记载，他们这八司马被贬谪之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意思是说即便遇到大赦天下，对他们是永不赦免。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罪过是很重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直接的对立面正是当朝的皇帝唐宪宗。

柳宗元在诗中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对这个世界完全的绝望。为什么呢？即便朝廷大赦天下，他们都不得赦免，能不绝望吗。而当时的柳宗元只有三十出头。他所绝望的首先是面临的绝望的政治形式，还有他的生活状态。

他到永州之后，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自从来到永州，身上的病稍稍好了一些，但是大大的伤了元气，走路膝盖发抖，坐下来，肌肉和关节就疼痛不已。他在永州住到第五个年头上，住的房屋倒有四次发生了大火，每次都不得不扒开墙，撬开窗，光着脚逃走，才能幸免于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里的自然条件太差，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基础设施太差，所以房屋很容易失火。

他到永州不到半年，他的母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卢氏34岁生下了柳宗元，到了55岁就孀居，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对柳宗元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有着良好的教养，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到了年迈之际，却跟随柳宗元来到了这荒远的永州。不到半年，就由于水土不服，居无安室，所以不幸亡殁。这件事对柳宗元打击很大。

柳宗元来永州之前，他的夫人杨氏已经怀有身孕，但遗憾的是这位杨氏患有重疾，所以虽然怀上了这个孩子，但是孩子却最后终于流产，没有再生下来。所以杨氏去世之后，柳宗元没有再娶。来到永州之后，他在给朋友的信里面说，我在一众被贬的官员当中罪责最深，虽然上天给我降罪，但我没有马上去死。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我们柳氏2500年来代代相传，到了我不能断香火。想到这里，内心的血液都凝固了。但是在这荒野之处，缺少士人女子，没有办法结婚，而且人家也不愿意跟我这样一个重罪之人接近。

大家估计会问，柳宗元连个朋友都没么。但据史书记载，柳宗元没有少写信，但“遍贻朝士书言情，众忌其才，无为用心者。”大家既既恨他，又嫉妒他，同时还有一些人呢对他心怀不满，所以没有一个人搭救他。事实上在元和十年，当时唐宪宗将被贬的这些官员重新召回长安，但没过多久又把他们贬往更加遥远的荒郡。柳宗元又被贬到了柳州，担任刺史。

如此算来，在唐顺宗永贞元年，他被贬到永州，这一贬就是十年，又被贬到柳州这一贬就是四年，最终他死在了柳州。他去世的时候年仅47岁，他的大儿子只有四岁，他的小儿子是在他去世之后才出生的。柳宗元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每每想到自己祖先的坟墓就在长安城南，但是却没有人看护这些坟地，自己远在南方，每逢寒食节只能向北痛哭流涕，以头顿地想到在长安城南，漫山遍野的士人和女子，都在纷纷地为父母和祖先上坟，没有不受到子孙的追养的，想到这里自己真是痛心疾首。

即便是柳宗元自己也在文章当中不停地自我解嘲，自我贬抑。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的贬抑自己呢？他自己说来到永州之后，永州有一条溪水，叫愚溪，他在愚溪之上买了一座小丘，这丘他给起个名叫愚丘。从愚丘往前走有一处泉水，他又买了它，命名为愚泉。愚泉有六个孔，向前流形成了一条沟，他叫愚沟。这愚沟呢旁边再挖了一个池子，他叫愚池，鱼池之东有一个堂，它叫愚堂，再往南有一座亭子叫愚亭，池当中有一个岛叫愚岛，这所有的愚就是愚蠢的愚。

他为什么给人家都取这么多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柳宗元说那是因为我的原因，所以都用愚这个字来侮辱它。所以他觉得自己也是愚蠢的。“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那都不是真的愚蠢，人家是大智若愚。而我这样的人做事情“违于理，悖于事”，那是真的很蠢。正因为我真的很蠢，所以惹得人家这条溪也成了愚溪，丘也成了愚丘。所以他还专门写了《八愚诗》为这八样不同的愚溪、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来歌颂他们，来描绘他们。

他在著名的《钴鉧潭西小丘记》里边也说到，来到西山后的钴鉧潭西小丘，问人家这个小丘如此的美景卖多少钱，那主人说卖400文，他就感慨，以这样的绝美的小丘，却只卖400文，如果是在长安等地，“贵游之士”争相买之，日增千金也得不到。但可惜这样好的一处美景被弃之于永州！即便是“农夫渔父，过而陋之”，卖400文都无人问津。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实际上也是把自己比喻成了钴鉧潭的小丘。

但是你注意，这首诗的奇妙在于他不仅是在“独钓寒江”，而是“独钓寒江雪”，因为雪是纯洁的，雪是高洁的理想的象征。柳宗元虽然身处困厄，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沉沦。如果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写的是他的苦难，那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却依然透露出了一些清新的气息。

韩愈在柳宗元的墓志铭评价说：他住在永州之后，因为时间闲散下来，所以大量的创作诗文，把自己放在山水之间，表述自己的情怀。韩愈还特别说到，当初刘禹锡被贬播州，因为播州太过偏远，柳宗元主动向朝廷提出，愿意拿自己的柳州来换刘禹锡的播州。这样做虽然很可能使他罪过更重，但是他死而无憾。

韩愈根据这件事情说“士穷乃见节义”。人只有到了穷途末路，才能看出他是不是一个节义之士！每天见面以酒食游戏相互追逐，每天彼此笑语盈盈，“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好像真的可信。可是一旦有汗毛大小的利害，发生冲突，那就反眼不相认。不仅反眼不相认，还会落井下石，所有这些都是禽兽所不忍为的！他们如果听到柳宗元有这样的节义，难道不感到惭愧吗？韩愈虽然对柳宗元的某些做法不以为然，但是他很尖锐地指出，如果说柳宗元被贬斥的没有这么久，他的穷困没有达到极点，那么他虽然可能会在官场上出人头地，但他的文章事业一定不会下这么大的功夫，也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流传后世。这实际上就是欧阳修所说的“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一个诗人只有当他生活被逼迫到一定程度，他才能把内心全部的真实的感受抒发到笔端。

韩愈进一步指出，“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意思是说啊柳宗元一生的志向在于为将为相。但是以现在来看，到底我们更需要一个将相的柳宗元，还是更需要一个大文学家的柳宗元？到底哪一个是得，哪一个是失？到时候有识之士肯定会做出判断。我想大家对韩愈的这段话，肯定也能有深刻的认知。

事实上柳宗元虽然被贬谪到了永州和柳州，但是在这漫长的14年的贬谪生涯当中，他成为了一个杰出的哲学家，他成为了一个著名的寓言文学家，他也成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山水游记作家，他还是古文运动的领袖，他还是中唐时期独树一帜的大诗人。总而言之，他为中国的文化，为中国的哲学，为中国的文学，特别是古文运动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且虽然在贬谪期间，对于四方求教之事，他都是谆谆教诲，韩愈说当时在南方只要是考中了进士的士子都向他来请教。在他所写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当中，对于韦中立如何为文，如何作文，如何在写文章的时候保持一个敬重的态度，如何从文章当中引其道，取其形，溯其源，那都是谆谆教诲，给我们现在留下了非常宝贵的精神遗产。

所以我想“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这儿我们终于知道他的寒江雪钓的是什么？他在寒江雪中钓取的是自己高洁的人品，同时也是非常丰厚的文化和文学的创造。换句话说，就算是全世界的鸟都飞绝了，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关怀他了，而柳宗元依然要坚持自己的事业，依然要做出属于自己的创造，他依然要为后人留下属于自己的人生的宝贵的踪迹。

【拓展知识点】

一、创作背景

柳宗元（公元773年—公元819年11月28日），字子厚，汉族，河东（现山西运城永济一带）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 “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与韩愈并称为“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 

柳宗元一生留诗文作品达600余篇，其文的成就大于诗。骈文有近百篇，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游记写景状物，多所寄托，有《河东先生集》，代表作有《溪居》、《江雪》、《渔翁》  。

这首诗作于柳宗元任永州司马期间，永州就是现在的湖南永州市。由于永贞之变，柳宗元此时是被贬。面对永不得赦的贬谪，远离家乡、身患疾病、担心自己永远绝后，而且母亲在永州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柳宗元的心境非常的绝望，写下了此诗。但后面的雪，代表了期高洁的理想，成为千百年来寄情于山水的佳篇之一。

二、诗文解析

绝：再也不回来了。

万径：虚指，指千万条路。

人踪：人的脚印。

蓑笠：蓑：古代用来防雨的衣服；笠，古代用来防雨的帽子

雪：高洁的象征。

三、引用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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