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梦里花落知多少【晏殊词三首】

清平乐·心期休问
心期休问，只有尊前分
勾引行人添别恨，因是语低香近
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
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
 
鹧鸪天·手拈香笺忆小莲
手拈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以上是晏几道的三首词，如果细心的话，我们可以发现“梦魂犹有相逢”，“梦里相逢酩酊天”和“犹恐相逢是梦中”都有“梦”和“相逢”。这样的频繁出现，肯定不是一种偶然，一定存在某种关联。在给出我对“梦”和“相逢”之间关联的推测之前，让我们先来欣赏一下这三首词。
 
第一首《清平乐·心期休问》，是写离别时的情景。虚实结合，实多虚少。实写离别前饯行，觥筹交错，清歌断肠。虚写离别后彼此在梦中相逢的情景。虽有美酒和清歌排遣离愁别绪，甚至酒席之上不言归期未定，但只是故作解脱之态，扬言“梦魂犹有相逢”。整首词口语话，情感真挚，令人动容。
 
第二首《鹧鸪天·手拈香笺忆小莲》，首句“手拈香笺忆小莲”便阐明全词的内容，即别后睹物思人。“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将主人公与“小莲”的缘分比作容易凋零的花和难得圆满的月，还是很新颖的。可见，主人公的相思甚苦。最后，将秦筝拟人化，希望寄托着与自己相同情感的秦筝能发出离别感伤的音色。“香笺”和“旧弦”是小莲遗留下来的物品，而且小莲在书信和筝声都传达不到、联系不到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二句“欲将遗恨倩谁传”就表明主人公与小莲失去联系，音讯全无。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希望梦中相逢。
 
第三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上阕和下阙，很显然是今昔对比和苦乐对比。上阕写昔日歌舞升平之乐，下阙写今日生离梦逢之苦。在分别后，日思夜想，尤其最后“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将相思之苦推向高潮，同时结尾。读完尚在回味中，情感的宣泄就戛然而止了，给我们留下了无数想象空间。爱情的相思之味，都在这首小词里了。


总之，这三首词都在写离别相思之苦。虽然寄托相思的物品有筝，香笺，但是都是两人在现实中无法相见，却在梦中相逢。有几个数字要注意，就是据统计《小山词》现存258首，其中55首里就有59个“梦”字。而与“相逢”同时出现的有这三首。那我们就要疑问，为何相思就要梦里相逢呢。下面是我的推测：
 
其一，我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白天想的东西会在晚上梦里出现。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伊德认为，梦的题材及来源是重要的事实经历和精神经历。而这个只是解释了词中的主人公为什么总是和相思之人在梦中相逢的原因，而不是晏几道为什么把“梦”和“相逢”一起用的原因。
 
至于这个问题，我们要结合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来看。杜甫与故人卫八处士昔年别离，卫八处士还未结婚，如今相见都儿女成行了。然而，重逢的结局又是离别，却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两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再见。对照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可知，古人离别见的一面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而且古代山高水远，交通不便，书信难达。再者古人的平均寿命本就不高，连得个水土不服都能死掉。在这昙花一现的生命里，梦逢故人解决了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阻隔问题。如：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中“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幽梦还乡”是穿过万水千山，重返故园，解决空间阻隔，而“小轩窗，正梳妆”是看见亡妻打扮的样子，超越阴阳，解决时间阻隔。


其二，词，又名诗余，所以化用古诗的手法在填词中很常见。当然，把化用古诗的手法发挥到极致是辛弃疾，由此后人诟病他为“掉书袋”。“梦逢”可能源于唐代诗人张孜的《记梦句》的“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上天知道我想念那人，于是使我在人间梦里见到他/她。
 
我们熟知的小山词《临江仙》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直接把五代翁宏《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中的原句拿来用的，但不显突兀反而浑然天成。所以，或许，小山词中的“梦逢”是受到“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 的启发。
 
其三，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为后世留下“巫山云雨”的典故。这个典故曾在元稹的悼亡诗《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出现过，甚至后来在元曲话本中专门形容男欢女爱。
 
而在《高唐赋》中襄王问宋玉，朝云（襄王取给神女的封号）刚出现时，是怎样的情景？宋玉回答
 
“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意思是，她刚出现的时候，宛若茂盛挺拔的青松，稍微过了一会，现出亮丽婀娜的姿容，扬起长袖，遮住眩目的阳光，凝神伫望，若有所思。忽然又变幻了模样，驾着驷马之车疾驰，车上插着饰有羽毛的旌旗，凉风习习，细雨清凄，等到风住雨停，云清雾散，无处可寻（《高唐赋》中襄王与宋玉的对话的原文及翻译均来自古诗文网）。
 
很显然，襄王梦见的是神女，也是绝世美女。而且小山写过一句词是“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于是，这点就契合晏几道梦见相思的女子。“莲，鸿，蘋，云”又是经常出现在小山词里的女性（歌女）的名字。显然，小山梦逢的神女是以“莲，鸿，蘋，云”为代表的歌女。所以，“梦逢”或也借用了“巫山夜雨”这个典故。


其四，我将原因归结于晏几道的贵族气质。
 
或许他梦见的不仅仅是歌女，还有歌女所居的快乐之地。晏几道一生为官不顺，又不愿承父亲（晏殊）过去门客的情。他或许就是想要寻找至纯至洁的冰雪琉璃世界，在那里可爱清秀的歌女是不能缺席的。于是，为了继续坚守没落世家的贵族气质，他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乌，不愿意与官场结党营私。即使现实中这样的琉璃世界无迹可寻，他便在梦境中建构一个只属于他和他所爱的歌女一起生活的桃花源。于是，每当他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对他而言，那时才是游子回家的喜悦。以梦为茧，他就是蜷曲在茧中酣睡的婴儿，闪烁着贵族的光芒。夏之日，冬之夜，花落知多少。
 
以上四点便是我推测为何晏几道相思就要梦里相逢的原因。我总觉得，晏几道很像李煜。如果晏几道么也经历过六朝金粉的繁华和国破家亡的绝望，是否会有后主这样的成就呢？不得而知，历史是无法实验再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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