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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鸣直到登上飞机心里还没数。刘飘飘最后关头含糊其辞的悬念一直没有
解开,他的手机始终开着,她却一次也没有打来。买旅行用品的时候,他弯到珠
宝店买了一条蓝宝石项链,那是她的生日石。
机上嘈杂得很,他把手机开到振动,贴身带着。直到机长在广播里要求乘客
关闭所有电子设备,他才无可奈何地关上。
下塌旅馆已是夜晚,旅馆建在一座很高的坡顶上。他把窗户推上去,眼前灯
火辉煌,一派繁荣景象。这里完全没有渥太华的干热,潮润的凉风甚至让他连打
了两个喷嚏。
他手头只有刘飘飘办公室的电话,晚上无法与她取得联系。第二天上午活动
安排满当当的,直到中午吃饭时间才有点空,他立刻拨通了她的电话。刚从无尘
室出来坐下喝水的刘飘飘看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有一种预感,犹豫一下拿起电话,果然是方一鸣。
我来了。住在范尔芒特旅馆。
OK。
我的活动都集中在上午,现在到晚上基本没事,每天如此。
OK。
刘飘飘……你……只说OK吗?
那你要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说完她咯咯笑了两声。这笑不自然、不合
时宜。可是不笑更不合时宜。
他迟疑一下,说,我的手机漫游,你还可以打。
OK。
放下电话,刘飘飘咬住嘴唇,摘下眼镜擦了擦。她有点痛恨方一鸣。本来,
他们至少可以保留一个永不赴约的浪漫期许。
方一鸣怔怔地坐在旅馆里,打电话以前的忐忑不安已经全部转换成失望。上
一次通电话,他过于兴奋,一心只想到了旧金山再说,对刘飘飘电话里的冷淡阿
Q了一下。他实在很想再见她一面,太想了,所以忽略了明明白白的事实。这一
刻,他才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成为普通朋友了。
从窗口望出去,白天的景象又与夜晚不同,山下的街区像画卷一样铺展开来。
地势起伏不平,建筑新旧参差。临街二层楼的房子,到后院就变了三层。坡陡山
高,看起来步行需要极好的体力。不过方一鸣现在全无外出的兴致,他去卫生间
随手抓了一块浴巾,到楼下一头扎进了旅馆的露天游泳池。
泡在水里,思绪仍然如脱缰的野马般横冲直撞。他差不多了解刘飘飘的一切
信息,而他又一点都不了解刘飘飘。他觉得他们有过一点默契,但那仅仅是觉得。
或许她需要找一个更有份量的人结成生活的同盟。他们都明白这个人不是他,他
们的感情如同一条注定要沉没的船,威风凛凛地启航,鸣着响彻云霄的汽笛,劲
力十足直奔前方。可惜航程太远,中途触礁。船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这庞然大物一
寸一寸地沉没,滑向又深又黑的海沟。
从电话里刘飘飘的态度判断,她显然找到了合适的人。他该为她高兴才是,
有什么好抱怨的?旁边的游客却抱怨了,先生您能轻点吗?他双手扒着池沿,喘
着气,四下看看,这才发现池中已经装了不少人,而自己用水花四溅的自由式抑
或狗刨式已不知游了几个来回。他连说抱歉,上岸回房间去了。
傍晚时分,方一鸣独自占据了餐厅落地玻璃窗前的一张餐桌,窗外是泡了一下
午的游泳池。池水还是清亮的池水,游泳的人却换了新面孔。夕阳逐渐向地平线
下坠,院子里修剪成冰棍状的树木因而拖了长长的影子。池水泛起亮金色的粼粼
波光,让人不能不想起那部名为《金色池塘》的老片子。想必人老去的时候记忆
也会涂上金色,将往日的一切美化。
餐桌上的蜡烛在内外两层玻璃罩中安详地亮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烛光映在
不锈钢餐具上,熠着温暖的桔色微芒。造型古朴的鼓形外罩,开口滚着花边,颈
上系着干草辫子,亲切得如同戴着花头巾的欧洲农家姑娘。
弹奏乡村音乐的是一位身材相当宽大的中年男人,或许是意大利裔,或许是
西班牙裔,管他呢。有的曲子他边弹边唱,浑厚的男低音从笨重的三角钢琴后面
沉甸甸地流出,汩汩流进方一鸣的心中。
侍者躬身轻问,先生准备点菜吗?
海鲜。
海鲜是刘飘飘喜欢的,他还记得移民官第一次夜访问他刘飘飘喜欢吃什么,
他回答了海鲜。现在她就生活在这座以牡蛎闻名于世的城市,她把自己安排得真
好啊。
方一鸣抖开厚厚的棉布餐巾,要了一杯加州白葡萄酒,慢吞吞地喝着。餐后,
他没有忘记叫一杯浓香馥郁的咖啡。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暗下
来。时光在他微醺的脑海里任意地倒流、组合、穿梭,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呜咽着
寻找自己的归宿。
接下来,方一鸣的日程挤满了观光景点。他搭上隆隆有声的有轨电车,惊讶
地发现乘客像国内一样拥挤。他和年轻人一道挂在地缆车的车体之外,招摇过市,
向过往的游人挥手呼喊。他讨价还价坐进人力三轮车,穿着紧身运动服的小伙子
用力蹬踏超越蜗行的汽车车流……可是,他急什么呢?在这样一个城市,仿佛每
个人都是闲散的,消遣的,来花钱的,不紧不慢的,无所事事的,拍照与被拍照
的。这个城市的主人似乎集体消失了,问路变成一件十分滑稽的事,被问到的人
张口就笑:对不起,我也不是本地人。仿佛这城市本来就是为游人建造的,过往
的游人反客为主,主宰了街道和商场。
他来到著名的金门大桥,两座巨大的二百多米高的桥柱被浓雾锁掉一座,飘
渺得像走入了海市蜃楼。他的感觉也极虚无,双脚着地的时候,软绵绵的发不出
力。一切都不真实,他在这个城市吗?她在这个城市吗?
他游览另一座更长的海湾大桥,游览旧金山最大的公园。这公园听起来也像
故事,一草一木都是人工种植,人们可以制造太多的真相和假象。他认真地按着
旅游图的指引,不放过任何一个稍有名堂的景致,他将刘飘飘给他讲述的每一个
典故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地点。间或他还会拉一位游客为自己摄影留念,他也碰
到好几对情侣请他代为合影,他依稀看到取景框里亲热的笑脸正是自己和刘飘飘,
尽管那影像被数字化像素拼凑得并不真切。漫步在同性恋社区,起先他有点僵硬
和紧缩,但他没有见到什么怪物。满街高悬的示威性的同性恋彩虹标志旗,不但
没有吓到他,反而让他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在那条被公认为世界上最长的唐人街
上,他转了整整两个小时。他看到一双纤细的肤色近乎透明的南方女子的手,灵
巧地从货架上摘取食物。他记起也是这样一双修长的手,曾经在温馨的摆着鬼脸
花的厨房小窗下,用不锈钢水槽的喷嘴为他冲刷着菜蔬和浆果。这么走着看着想
着,心情相当恍惚,以致于险些中了皮条客的诡计。
真正的打击发生在他乘船巡游海湾的时候,他约刘飘飘出航的那个计划清晰
地浮现在眼前,那些深夜的、凌晨的、日复一日的、甚至在这一刻还会感到温暖
的记忆一下子跑出来在他耳边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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