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女子”真的跟“小人”一样难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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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引文 

《论语·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本集文稿 

在全部《论语》中，“女子”这个词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阳货》篇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是一条引起了后世非常多的非议的名言，用今天的眼光看，政治绝对是不正确的。我在以前讲《论语》读法的时候，也举到过这个例子，以为从心理角度来说，有它的合理性，但它把女性用一句话全都撂倒，有它的不合理性。我们今天再就这个问题做一些拓展性的讨论。

《论语》里的“小人”，我们已经见过多次，多数指修养差的人，有时指地位低的人。大多数注释者偏向于这里的“小人”是指地位低的人，尤其是奴仆一类的人。“女子”，古今意义相同，这个无须解释，只可惜孔子只提到了一次“女子”，不料确是这么一个没有一点遮掩的差评，这在妇女还没有得到解放的古代，已经让不少人看不下去了，所以上千年来一直到今天，都不断有人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要替孔子遮掩。

这种遮掩的方式大抵有这么几种套路。一是把这里的“女子”当作特指，不当作全称。比如北宋一位注《论语》很著名的学者叫邢昺，他说，“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意思是孔子在这里说的只是大致，至于“禀性贤明”的优秀女子“则非所论也”，也就是不在孔子所说的范围之内。这当然是很管用的办法，男子中有君子，有小人，女子中有好养的，也有难养的，只要不是全称，孔子的话就没有毛病，至少没有大毛病。

现代人批评孔子这句话最厉害的就是设定孔子的话是全称，把天下的女性全都骂进去了，这不仅会让女性不愉快，也会让热爱母亲、热爱妻子的男性不愉快，乃至有人直斥孔子，你看他父亲早死，他母亲把他养育成人，现在这句话他连母亲也骂进去了，这不要说不是圣人了，都简直不是人了。

于是有孔子的几世几世孙出来辩白，孔子是提倡孝道的人，“父母之年，不可不知”，孝的对象中不是明明白白有母亲吗？所以，孔子说的“女子”自然是指部分女子，就是像宫廷里的男子那样的争名夺利的行为不端的女子。

二是把这里的“女子”的意思改掉，声称这里的“女子”不是一般指女性的意思，而是另有所指，到底是指什么，那就众说纷纭，奇谈怪论层出不穷了。有的说，《论语》里其他地方的“女”字都是古汉语第二人称代词“汝”的通假字，“汝”也就是你的意思，所以这里的“女”也是“汝”的意思，那么“汝”跟“子”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

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猜测，有人说“汝”就是你们，“子”就是弟子、学生，“汝子”就是你们几个学生，但为什么孔子说你们几个学生跟小人一样难养，也没有得到更具说服力的解释。有人说这里的“子”是儿子，“汝子”就是你的儿子跟小人是难以相处的，不知听众朋友们肯不肯相信，这是孔子在跟谁这么直率地、这么直截了当地挑拨人家的父子关系，说对方的儿子跟小人一样难养。

这类文章，有的登在《妇女研究论丛》等杂志上，主要是为女性发声的。而有的学者则索性说，这里的“女子”是错字，应该是“子女”，孔子的意思就是小孩儿跟小人一样难以相处。不管这种猜测是不是有道理，可古书不是你觉得看不懂或者看不顺眼了，想怎么改就可以怎么改的。

中国的古书，尤其是先秦两汉的古书因为流传的过程很长，形成了不同的版本，有的版本有刻印错了的字，所以不仅需要注，还需要校。“校”是校对的“校”，就是把错了的字改过来，但那是需要有版本上的依据，再经过意思上的论证才可以改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自己理解不了，既不核查版本，也不经过考证，一拍脑袋，一挥大笔，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的。

如果我们的古人也都这么随便地改古书，那古书早就被他们改得面目全非，我们就没有真正的古书可以读了，所以校改古书的文句，是应该慎重严肃的，这个改动是不可取的，而前面列举的各种新的解释也都是不可取的。

至于有的人则更异想天开，他们把“小人”解释为小孩儿，把“难养”解释为女子与小孩儿难以养育，所以孔子的话可能包含有对女子和小人的重视、关注和深切体察，这样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出孔子是第一个提出保护妇女和儿童合法权利的人了。而这样的别出心裁的解释，我也是不敢相信的。

我读这条《论语》，就事论事地说，一，这里的“女子”就是女性。没错，“女”字在《论语》里是常用来作第二人称代词“汝”的通假字，但“女”和“子”合在一起，解释成什么你的弟子乃至你的儿子都不合先秦说话的惯例，倒是“女子”来称女性，跟现在一样，在先秦就成了通行的惯例。

二，孔子既然在说女子难养时，没有明确加以“部分”、“若干”之类的限定，反而在前面用了一个“唯”字，这应该可以表明他想呈述的至少是他心目中的女性的通行的特点。当然，通例常常也有例外，但一定要说孔子的本意就是讲的一部分女性，什么宫廷里的女性，男子一类的女性等等，都不免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看不出来这是孔子的本意。

第三，我一直觉得这话包含了孔子对人的深刻的心理洞察，在古代，中国的女性受教育的机会少，自食其力的可能性小，多数是男人的依附，正如没有地位的奴仆之类的小人是主人的依附一样，而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一方对另一方有依附的关系，那么人在交往中的常态就是“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你跟他们太亲近了，他们慢慢就把应有的礼数也懈怠了，慢慢就不守规矩、讲规则了。

但你一旦开始疏远他们，冷落他们，那么要他们对你不心生怨恨是不可能的，所以，如何把握这个度，确实是一个困难的问题，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难养的“难”。所以，一听孔子对女性出言不逊就愤怒，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在妇女没有得到解放的时代，这是具有普遍性的。而你从人性的角度、心理的角度来体会一下孔子对“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依附型的人的心态的把握，倒是可以增加我们的观察能力与认识能力的，是可以跟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人来相互印证的。

李泽厚先生年纪大、名气大，所以他老人家胆子也大，他公然说，《论语》里的“这章最为现代妇女所诟病。好些人写文章来批评，好些人写文章来辩说，其实都不必要。相反，我以为这句话相当准确地描述了妇女性格的某些特征。对她们亲密，她们有时就过分随便，任意笑骂打闹。而稍一疏远，便埋怨不已。这种心理性格特征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只是由性别差异产生的不同而已，应说它是心理学的某种事实。”

李先生这个话，比孔子走得更远，因为孔子还说，这是女性和小人的通病，李先生则直接归为男女性别的差异。比较起来，我还是赞同孔子，把这个看作是具有依附性身份的人的通病。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说孔子不轻视女性，在女性普遍没有地位的时代，孔子轻视女性是不奇怪的，他要不轻视女性就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了。这条语录对女性的轻视是无可讳言的。而对女性的轻蔑，在《论语》里还有一个证据，《泰伯》篇里记载：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古代的贤君舜有五位包括大禹在内的能臣使天下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周武王说，他有十位能治理天下的臣子，“予有乱臣十人”的“乱”字，在这里不是动乱的“乱”，反而是治理的意思，有人说是平乱的意思，有人说“乱”在古代本来就有治的意思，我们先不管它。周武王的十大臣是谁，后人纷纷猜测，也没有统一的看法，而十人中有一位是女性，有人猜是周武王的母亲，有人猜是周武王的妻子，而孔子的话则慨叹人才难得，说在唐虞之际，唐是尧的领地，虞是舜的领地，所以，说唐虞实际指的就是尧舜，在尧舜时代人才最兴盛，而周武王十个能臣，“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因为有一位是女性，所以十个人只能算是九个人。

孔子后面的话赞美周文王占据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地盘，还做殷朝的臣，可见周的道德是最高的，但他不把十位能臣中的女性算上，也可见他对女性的轻视。所以，这一条加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那一条，我们至少不能说，孔子的女性观是进步的，而正是这种并不进步的女性观，给我们提供了当时女性真实地位的可贵材料。我们如果按今天的观念去曲解它，去洗白它，反而是降低了这一条可贵的历史材料的真实性，对我们了解真实的孔子，了解真实的历史都是有害无益的，所以也是不必要的。

除了女性，孔子怎样看待天命，我们下一次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