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娇娜（下）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娇娜》。

蒲松龄在《娇娜》结尾说了“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就是我不羡慕孔生娶到一位美丽的妻子，而羡慕他得到一个女性知心朋友。蒲松龄又说了两句有哲理意味的警句，“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什么意思呢？男女之间梦魂相通的精神交流，胜过肌肤相亲的男女。《娇娜》写的是一个男女之间在亲情、友情、爱情之外的第四种感情的故事。

我们上次已经讲到孔生对娇娜的感情非常的深，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程度，他对娇娜的爱是专一的、痴情的，是其他人无法代替的。可惜娇娜年纪太小了，皇甫家把娇娜的表姐松娘嫁给孔生，从此孔生和娇娜就成了姐夫小姨。孔生对娇娜那样钟情却不能成夫妻，他怎样把这个深情真爱进行到底呢？蒲松龄巧设机关，写出了爱情不能磨灭的魔力。爱情就像深深掩埋的火种，一阵天堂的灵风就可以把它重新点燃。于是就出现了聊斋故事中惊心动魄的感人情节。孔生在关键时刻为娇娜献出生命，娇娜不顾男女有别，当众接吻而呵之，把自己练就的狐狸精红丸送到孔生嘴里，把他救活。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孔生结婚之后，皇甫公子告诉他。现在单公子要搬回来了，我们不能在这儿住，要回陕西了。孔生愿意跟他们家一块儿去。皇甫公子说，您还是回家吧。孔生有点为难。路途那么遥远，没有钱，再带着家眷怎么回去啊？皇甫公子说。您不要顾虑，我马上送您回去。皇甫老翁送给孔生一百两黄金，皇甫公子用左右手和孔生松娘互相把握，嘱咐他们，闭上眼，不要看！孔生觉得飘然飞上了天空，耳朵边风在呼呼地响。过了一会，皇甫公子说“到了！”睁开眼一看，居然回到老家了。真好！孔生这才知道，皇甫公子不是寻常人。

孔生高高兴兴敲开家门，孔生母亲一看，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这么漂亮的媳妇，非常高兴。一家人非常喜悦，再一回头呢。皇甫公子已经不见了。松娘对婆母非常孝敬。她的美丽和贤惠名闻遐迩。后来孔生考上进士，做了延安府司李，是延安府主管粮运、水利、督捕等事的副长官。他带着妻子上任，松娘生了个儿子。做官不久，孔生因为太正直，得罪了上司，被罢官，又不能回家，他偶然到郊野去，看到一个骑着纯黑色漂亮骏马的公子，仔细一看，哟，皇甫公子啊。皇甫公子把他请到家里。孔生发现，皇甫家大门上镶着包金大圆钉，是一副颇有地位的世家大族样子。他和皇甫家人寒暄之后，知道娇娜已经出嫁。第二天，孔生带着妻子松娘和儿子，又来皇甫家。娇娜也来了。

这个时候出现了非常好玩的情节。娇娜逗着孔生的儿子说，“姐姐乱吾种矣。”这话非常调皮，我们是狐狸，姐姐生下个人类的儿子。孔生感谢娇娜当初给治病，娇娜又笑着对孔生说：“姐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矣？”娇娜太聪明了，真是开口说话顾盼生姿啊。她对姐姐说话亲热而随便，对孔生说话调皮而亲切。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个地方蒲松龄写到人物的语言是随着交谈者的身份改变的，你绝对不可以把他们的对话互相对调，对调就不伦不类了。我们想一想。如果娇娜对孔生说姐夫乱吾种，成什么体统，太轻佻了。而娇娜说“姐夫现在富贵了，没有好了疮疤忘了痛吧？”说得多么有趣。

但是，孔生和皇甫一家祥和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有一天，皇甫公子说，天降凶殃，您能保护我们吗？孔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马上表示我一定救你们。皇甫公子出去，把一家人招来围成一圈拜谢孔生。孔生很奇怪，怎么回事啊？皇甫公子说，我们是狐仙，现在要遭遇雷霆之灾。您如果愿意为了我们以身赴难，我们满门老小就可以活下来。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儿子离开，我们绝对不连累您。孔生说，我一定和你们同生死、共患难！皇甫公子给孔生一把剑，说，您拿着这把剑站在我们家大门口，不管有多么厉害的雷霆轰击，不要动。

孔生按照皇甫公子说的，拿着那把宝剑站在皇甫家大门口。果然，风云突变，阴云密布，大白天变得像夜晚，天空黑得像压着块大大的黑石头。再回头一看，孔生不是曾经看到非常讲究的高大巍峨的大门吗？突然，大门没有了，哪儿还有世家大户的巨宅？哪儿还有装饰着金色钉子的大门？只有一个很大的坟墓，坟墓下边是深不见底的大洞。孔生很奇怪，这个时候蒲松龄来了一段《聊斋志异》非常著名的景物描写，那真是笔力如百钧之重，写得比诗词还简练优美，十六个字，“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

雷霆万钧的霹雳响了，震得山摇地动，狂风大作，暴雨哗啦啦地下，几百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来。孔生虽然给震得目眩耳聋，但是屹立不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滚滚黑烟当中出现一个恶鬼，尖尖的嘴，长长的爪子，恶鬼从坟墓中抓了一个人出来。随着黑烟往天上升。孔生一看，这不是娇娜吗？他拿着宝剑跳起来，用上吃奶的力气向空中恶鬼刺了去，鬼物随手被击倒，娇娜落下来了。在孔生用宝剑击鬼物时，一个山崩地裂的巨雷炸响，孔生被雷霆劈倒在地，死了。

呆了一会，天晴了，娇娜已经复苏。孔生为了就娇娜而死，娇娜的感情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她说：“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孔生的妻子松娘也出来了。他们一块抬着孔生，娇娜叫松娘捧着孔生的脑袋，叫哥哥拿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自己用手指头捏着孔生的脸，把孔生把嘴张开，娇娜用舌头把自己的红丸度到孔生的嘴里，又“接吻而呵之”，嘴对着嘴向孔生吹气。红丸随气入喉，咯咯作响。呆了一会，孔生醒了。请注意红丸，请注意第二次出现的红丸，红丸是狐狸精千年修炼来的，狐狸精靠红丸长生不老，而娇娜用红丸治病救人，第一次她用红丸给孔生治好了病痛，第二次用红丸救了孔生一命。

娇娜救孔生的时候，是“接吻而呵之”，用舌头把红丸送到孔生的嘴里，再嘴对着嘴吹气。那个时代的女性当众跟自己的丈夫接吻都不敢。而娇娜在广庭大众之下，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嘴对着嘴吹气，也就是接吻，这需要多大勇气呀。娇娜就吻了，大大方方地吻了，堂堂正正地吻了。娇娜跟孔生的接吻丝毫不带色情意味，完完全全是为对方献身。真是：救命红丸，关键一吻，鬼门关上夺命还。

娇娜对孔生接吻呵气，聊斋点评家说：这叫“报之者不啻以身”，这个举动一点儿不比男女甚至和孔生结婚差。孔生醒来之后，看到阖家安全，很高兴。他跟皇甫公子商量，你们怎么能住这个大坟墓呢？都跟我回老家吧。大家也赞成了，只有娇娜闷闷不乐，孔生说那就请吴郎一起去吧。吴郎是娇娜的丈夫啊。大家又担心吴家会放他的小儿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商量一天也没有结果。这个时候，吴家一个小奴仆跑来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大家问，怎么回事啊？小奴仆说，吴家全家被雷霆打死了，娇娜悲痛地哭起来。大家劝她，娇娜就跟孔生一起回山东老家了。孔生回到自己家之后，把家里闲置的园子交给皇甫公子一家人居住，院门经常反锁着。只有孔生和松娘来的时候才打开。孔生和皇甫公子和娇娜，经常在一块下棋、喝酒、聊天，亲如一家。孔生的儿子长大以后，非常俊秀，他出去，大家都知道这是狐狸精生的儿子。

在这个小说里，蒲松龄违背了他的传统构思。蒲松龄喜欢双美共一夫，可以是两个普通凡间女子共有一个丈夫，也可以是一个狐狸精和一个女鬼共有一个丈夫。但是在这一篇里，娇娜明明已经死了丈夫，蒲松龄却就是不叫她和松娘共有一个丈夫。为什么呢？蒲松龄故意要选择另外一种写法，他在“异史氏曰”揭示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写。“异史氏曰”这样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什么意思？用白话来说，我对孔生，不羡慕她得到了像松娘那样的娇艳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有娇娜那样亲密的女友，看到她的容貌，可以使人忘记了饥渴，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开怀而笑。得到这样的好朋友，经常在一块喝酒闲谈，那种梦魂相通的精神交流，远远胜过肌肤相亲的男女。

蒲松龄羡慕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什么叫腻友，就是有特殊情愫的异性朋友，红颜知己多少沾一点边，但是也不是很准确。娇娜和孔生的感情。算什么感情？他们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他们不是情人，超过情人；他们不是亲人却比亲人还亲；没有肌肤之亲胜过肌肤之亲。他们是朋友，但不是一般朋友，是深相知、长相忆、关键时刻为对方献身的异性朋友。娇娜孔生的感情是介于友情，爱情、亲情之间的所谓第四种感情。这是种有近代色彩的高尚感情，是美好的精神之恋。娇娜的故事，说明真爱者不一定结为夫妻，真爱者不一定有肌肤之亲。真爱者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共生死。

蒲松龄这个作家太不简单，人们经常说有独创性的作家是读者的大恩人，他们扩大了文学的版图，他们从不毛的荒原呼唤出鸟语花香的春天。蒲松龄拓展了狐狸精的思想艺术空间。赋予了传统的狐狸精全新的风貌，从害人变成救人，从狐媚变成率真，从妖冶变成纯洁。像娇娜这样一个阳光女孩般的狐狸精，美丽聪慧，肝胆照人，纯洁可爱。

中国小说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独特、这样别致、这样动人的艺术形象。蒲松龄最终把娇娜和孔生的关系定位为诗意化腻友，经常在一块下棋喝酒谈话但是心心相印，魂魄相同。这种描写我在中国古代小说中，还没有看到过。还是那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读书人孔生很荣幸，既有美丽的妻子，又有心心相印的女姓朋友，下一个聊斋男士叶生可就没他这样幸运了，我们下次讲的《叶生》，恰好是蒲松龄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代表。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孔生雪笠，圣裔（1）也，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3），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

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琅嬛琐记》（4），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5）。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6）之人，谁作曹丘（7）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dài)（8）见斥，愿拜门墙（9）。”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10），即有僮子炽炭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pó)然（11），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视生盥(guàn)栉(zhì)已，乃呼酒荐馔。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

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

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jiōng)。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yú)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yǐng)；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

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2）。”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 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13），与娇娜相伯仲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14），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15）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

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16），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17）罢官，罣碍（18）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视，则皇甫公子也。揽辔(pèi)停骖(cān)，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òu)浮钉，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谒拜，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磐（19）。回视旧居，无复閈(bì)闳(hóng)（20），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huì)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yú)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圞(luán)，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cu）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jiōng)。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21），尤胜于‘颠倒衣裳’（22）矣。”

【注释】

（1）圣裔：圣人孔后裔。

（2）蕴藉：含蓄，有修养。

（3）大讼萧条：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而败落。

（4）琅嬛琐记：虚构的书名。

（5）官阀：官位和门第。

（6）羁旅：旅行在外。

（7）曹丘：即曹丘生，汉初人，曾大力宣扬季布，季布因而享盛名，后世遂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介绍人。

（8）驽骀：劣等马。

（9）门墙：师门。拜门墙即拜师之意。

（10）昧爽：拂晓。

（11）鬓发皤然：须发皆白。

（12）“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元稹《离思》的诗句。后两句诗为：“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意思是：已经见过大世面，就看不起平常的事物。孔生引用这两句诗，意在向皇甫公子表达：他爱上娇娜，对其他女人不感兴趣。

（13）画黛弯蛾，莲钩蹴凤：描画的眉毛像蚕蛾的须那样又细又弯又长；三寸金莲穿着凤头鞋。

（14）鼓吹阗咽：各种乐器共同发出有节奏的合鸣。

（15）合卺：举行婚礼。

（16）司李：即司理。是主管狱讼的官员，明代俗称推官为“司李”。

（17）直指：即直指使，治大狱的使臣，一般由御史担任。

（18）罣碍：官吏因公事获罪罢官，留在任所等待处理，不能自由行动。

（19）昏黑如磐：黑古隆冬像黑色的石头。

（20）无复閈闳：看不到大门。閈闳，门。

（21）色授魂与：男女之间精神的爱恋。

（22）颠倒衣裳：男女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