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劳山道士（下） 肯吃苦吃苦一阵子，怕吃苦吃苦一辈子

喜马拉雅的听众，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继续讲《劳山道士》。

《劳山道士》写想学道，又不想吃苦的王生，最后碰壁的故事，非常有趣非常好玩又发人深省。人生的重要关口是认准目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不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那些空怀壮志、一事无成的人难以逾越的屏障。王生就是这样的人物。蒲松龄在小说最后感叹“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王生是很有典型性的，像王生这样娇惯懒惰不能吃苦的人，世上还是不少的。

王生到劳山向道士求仙问道，道士并不教给他讲长生不老的法术，就是派他每天上山砍柴，公子哥儿王生哪儿吃过这种苦？他想回家，却发现，有一天晚上，师傅来了两个客人，要喝酒，天黑了，没掌灯。师傅拿一张纸剪成个圆形，像镜子一样贴在墙上，一会功夫，满屋子亮堂堂的。他觉得太神奇了，他和师兄们围绕着师傅出出进进。这个时候，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师傅和客人喝酒，一个客人说，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好的乐事，不可以不叫大家共享，客人从桌上取了一小壶酒，赏给道士的徒弟，说，你们大家都要一醉方休啊。王生想：这么多的徒弟，一小壶酒怎么分啊？看来他的师兄们也跟他一样的想法，大家争先恐后寻找酒杯倒酒，都是怕这么小的一壶酒，一人倒一杯不就喝光了。没想到，很多的徒弟倒了一遍又一遍，酒壶里的美酒总是满满的。王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更加不思议的事还在后边。

一会儿，有位客人说：道长，今天赏赐我们明月清辉，这样喝闷酒没意思吧，为什么不把嫦娥请来给大家助兴啊？客人拿起一根筷子掷向墙上的纸月亮，接着，有个美人就从月亮上飘飘繇繇，姗姗而下，起初身高不到一尺，到了地面就像平常人一样高，美人腰肢纤细，玉颈秀美，非常美丽，轻盈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还边唱边跳。唱的是什么呢？“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什么意思呢？大概意思是：“跳起来呀，舞起来呀，跳着舞着回家去呀，怎么把我幽禁在这冷冷清清的广寒宫啊！”哦，原来她真是嫦娥啊！她不仅有着嫦娥的美丽情态，还有着传说中嫦娥的幽怨情绪啊。嫦娥的歌声嘹亮悠扬，像吹萧管那样清脆美妙。唱完了，嫦娥转着圈轻轻一跳，跳到桌子上。大家惊奇地去看嫦娥，她变成了一只筷子！王生觉得这太神奇啦。

师父和客人大笑，又有一位客人说。今天晚上太开心了，也喝多了，再也喝不下去了。道长，你到月宫给我们送行，可以吗？王生的师傅老道士就和两个客人移动席位，渐渐地进入月亮当中。王生和他的师兄们看到师傅和他的两个朋友继续在月亮上饮酒，胡子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人影照在镜子里面一样。过了一会儿，月色渐暗，渐渐消失，有个徒弟点了灯来。王生惊奇地发现，只有师父一个人坐在房里，客人不知哪去了，桌子上还留着剩下的菜，墙上的月亮呢，只不过是个像镜子一样的圆圆的纸片而已。太奇妙了。这一晚上的见闻纷至沓来，一层一层，一步一步使王生目不暇接，大开眼界。第一步是纸月亮变成真月亮；第二步是小酒壶的美酒怎么倒也倒不完；第三步是筷子变成嫦娥跳舞唱歌，还表达月宫嫦娥常有的幽怨；第四步是道士和客人进月宫喝酒。这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吗？王生太羡慕了，太向往了，太想学了。

劳山道士的幻术天马行空、令人目不暇接，蒲松龄不是崇拜唐代诗人李贺？这段描写就颇有李贺诗的意味。这叫设幻为文，实际是用寓言形式巧妙说出些人生道理。劳山道士点化仙境，给道徒上了一次特殊课，这里边的深层的意思就是你们想获得这样的仙术，首先要脚踏实地，努力劳动。道士问，你们都喝足了吗？大家回答：喝足了，道士说，喝足了早点回去睡觉吧。不要误了，明天一早还得砍柴。大家答应着退下去了。王生一看道士的法术这么神奇呀，他回家的念头就打消了。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没法忍受每天砍柴的辛苦，而道士始终不教给他任何法术。

王生不能等待，向道士告辞，要回家，说：“弟子跋涉几百里，来向仙师学道。就是不能学得长生之术，您教我一点小法术，也能安慰我求师问道的诚心。现在我来这里好几个月，不过每天早出晚归打柴，弟子在家里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王生说实话了，他没吃过这样的苦。道士笑了。我本来就说你下不了苦功夫，果然不差。明天早上你回家吧！王生说：“弟子干了这么多天活儿，求师父略微教我一点法术。也算没白来啊。”道士问：“你想学什么法术？”王生说：“我经常看到仙师行走，连墙壁也不能阻挡。只要能学会这一招，就心满意足。”道士一听就笑了，告诉王生怎么样念着口诀穿墙。他叫王生面对墙壁默默地念诵口诀。等着王生念完了，道士说：“进去！”王生面对墙壁，不敢动。道士说：“你试着进进看。”王生不紧不慢的往墙里钻，到了墙边，给挡住了。道士说：“低下头猛然往里面冲，不要犹豫，不要迟疑。”王生后退了几步，飞快的向墙壁直奔，坚硬的墙壁竟然虚若无物，回头一看，到了墙外边了。王生喜出望外，向道士表示感谢。道士说：回家要洁身自好，否则就不灵验。道士的话是至理名言啊，洁身自好，就是把本领用到正当的地方，王生记住了吗？

道士给了王生路费，叫他回家。王生回到淄川的家中就吹吹乎乎。我遇到了仙人了，学到仙人的法术了，坚硬的墙壁也挡不住我了。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说，我穿个墙给你看看！他仿效劳山道士的办法，先离开墙壁几步远，念动咒语，猛然向墙壁直冲过去。不料“砰”的一声，脑袋撞到墙上，猛然栽倒在地，他的妻子连忙把他扶起来，一看，额头上碰起了一个像鸡蛋大小的包，他的妻子嘲笑王生：“你这是吹牛啊。”王生又羞愧又气愤，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骂老道士恶作剧捉弄我。

《劳山道士》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而且早就传到西方，成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代表。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故事太有趣，太好玩，也太有思想意义了。王生去学道，学道是为了提高修养，王生偏偏要学穿墙，道士为什么穿墙啊？为了方便，为了迅速地救人济世，为什么师傅那么多救人济世的妙法王生都不学，就是想学穿墙呢？显然动机不纯。所以道士要惩罚他，当然啦，道士对他的惩罚，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惩戒而已，只是叫他脑袋上撞起了一个大包。

《劳山道士》篇末蒲松龄在“异史氏曰” 又把这个故事要跟大家讲什么道理，做了进一步阐述。这段“异史氏曰”用白话大体是这样一个意思：“听到这件事的人没有不大笑的，岂不知世界上像王生这样的人多得很，现在有些粗俗的笨蛋，喜欢毒品，讨厌良药，结果就有喜欢拍马屁的家伙给他献上显威风逞残暴的计策，迎合他横行霸道的心意，骗他说，按照这个办法就可以横行无阻。开头的时候，可能有点小小的效果，于是以为普天之下都可以照此办理，不到头碰硬墙，栽一个大跟头，他是不会罢休的。”

蒲松龄这段“异史氏曰”用到我们今天，不管是机关，学校，新闻界，经济界都是有效的，现在浮躁的风气太厉害了，不好好下力气，想走捷径、成大功的人，大有人在。有的人，比如说堂堂教授，居然占有学生的研究成果，这些人都应该从《劳山道士》学到道德的教益。

《劳山道士》是蒲松龄读万卷书的结果，《劳山道士》构思是学唐传奇《纸月》《取月》《留月》，《劳山道士》同时是蒲松龄行万里路的结果。康熙十一年，也就是1672年农历四月，蒲松龄三十三岁的时候，有劳山十日行。参加这次旅游的有两位退休高官，一个是侍郎高珩，一个是御史唐梦赉，都是热心支持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淄川同乡，最早给《聊斋志异》写序。蒲松龄这次劳山之行，导致了《劳山道士》《香玉》《成仙》《安期岛》《金和尚》等著名作品的产生。

讲过《画皮》恶鬼《画壁》天仙，《劳山道士》求仙问道，聊斋美丽可爱的狐狸精已经在向我们招手。我们下次讲《娇娜》，看一个阳光女孩般的狐狸精，看她和孔子后裔纯洁美好的精神之恋。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邑有王生[一]，行七，故家子（1），少慕道，闻劳山（2）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3），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4），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lài)（5）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jiào)（6），惟恐樽尽。而往复挹(yì)注（7），竟不少减，心奇之。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7）”，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8）。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5>。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

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忻慕（9），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qūn)巡（注10）！”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bó)（11）。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12）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chen)父喜疢(chèn)毒（13）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14）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juě)（15）不止也。”。

【注释】

（1）故家子：世家大族的儿子

（2）劳山：在今青岛市东北方向，面海，上有下清宫、白云洞等名胜。

（3）素发垂领：白发垂到衣领。

（4）手足重茧：手和脚都磨起一层一层的茧。茧，硬皮。

（5）分赉：分发赏赐。

（6）竞饮先釂：争先喝光杯中酒。

（7）霓裳羽衣舞，唐代天宝年间流行的一种舞蹈，传说杨贵妃擅长此舞。

（8）烈如箫管：歌声清冽，像箫管一样清亮。

（9）忻慕：向往、羡慕。

（10）逡巡：徘徊，犹豫不决。

（11）踣：跌倒。

（12）揶揄：嘲笑、挖苦。

（13）伧父喜疢毒：下等人喜欢恶疾。伧父，低贱的匹夫；疢毒，恶劣的疾病。此话比喻缺乏修养的人总是喜欢阿谀奉承，不喜欢逆耳忠言。

（14）颠蹶：栽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