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聊斋志异》和诺贝尔文学奖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们今天讲《聊斋志异》和诺贝尔文学奖。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穷得叮当响，受他影响的中国作家莫言2012年却获得世界上奖金最高的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在斯德哥尔摩授奖仪式上说自己是“讲故事的人”，深受故乡讲故事前辈蒲松龄影响，“我是他的传人”。莫言获奖致词讲了几个故事，其中丢草帽故事是直接改写《聊斋志异》的《孙必振》。

莫言为什么自称是蒲松龄的传人？这么多中国作家，为什么独独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获奖秘诀是什么？他的获奖对中国传统文化意味着什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莫言不是从幼年酷爱《聊斋志异》，如果莫言不是学习《聊斋志异》的构思手段，汲取聊斋女性人物的塑造经验。他绝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这样说是不是耸人听闻？还真不是。其实，早于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早就是蒲松龄的铁杆粉丝，《百年孤独》就是学习聊斋把现实和魔幻结合的典范。我们重点看看《聊斋志异》和莫言得奖的关系。

2012年国人诺奖情结大升温，有博彩公司赌诺奖得主到底是日本的村上春树还是中国的莫言？网上传：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看好莫言。我们家也在议论哪个作家能得诺奖？自从2006年看过《生死疲劳》，我看好莫言。

诺贝尔文学奖公布那天，新闻联播开始，我对我家的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班门弄斧说：“你信不信？莫言肯定获奖！他的作品有民族性，而民族性就是世界性；他像福克纳一样有一块自己的“邮票”，高密东北乡；他想像力丰富而且关键是他承传了《聊斋志异》。2007年咱们一起跟莫言吃饭时我不是已经说过？莫言，你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得茅盾文学奖，而是你具备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潜质。不过莫言真获奖，我先得把手机关了，不然记者不让睡觉了。”央视一宣布莫言获奖，我就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发现好多未接电话和信息，要求谈莫言。我躲过第一波“莫言热”，没躲过下一波，居然是莫言无意之中把我牵扯进来。常州市委讲座主办人打电话请我去讲《诺贝尔奖和＜聊斋志异＞》，他查到，几年前莫言在淄博做报告时说：我的《生死疲劳》开头写一个人在地狱鸣冤叫屈。我写时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向祖师爷蒲松龄致敬。北京的批评家看不出来，马瑞芳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说：莫言你这是向蒲老先生致敬。有位山东作家批评我装神弄鬼，我写首打油诗：“装神胜过装洋葱，弄鬼胜似玩深沉。问我师从那一个，淄川爷爷蒲松龄。”

莫言终成正果，和敬畏经典作家蒲松龄关系密切。莫言有很深的聊斋渊源。童年铸造的聊斋情结对他影响尤其巨大。莫言不识字时，就听爷爷讲聊斋故事，讲高密老鼠精的故事，狐狸精的故事。他读得最早的书是《聊斋志异》。他家有本线装本《聊斋志异》，被莫言翻烂了。

莫言十几岁停学在家放牛，他写过一首忆往昔打油诗：“少小辍学业，放牧在荒原。蓝天如碧海，牛眼似深潭。河底摸螃蟹，枝头掏鸟卵。最爱狐狸精。至今未曾见。”莫言和《聊斋志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说：“我不自觉地遵循了蒲松龄先生所一直实践的创作道路，从生活出发，从个人感触出发，但是要把个人生活融入到广大的社会生活当中去，把个人的感受升华成能够被广大群众接受的普遍的感情。我从蒲松龄先生身上学习的，就是从古典文献里面汲取创作的营养。”

莫言获诺奖后，西方记者请他向读者推荐自己一部作品，他推荐《生死疲劳》。这非常合乎我的看法。莫言获茅盾文学奖时，我在电话里对中国作协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会主任铁凝直言不讳：莫言该获奖的不是《蛙》，是《生死疲劳》。你们评《蛙》是评给该得奖的作家，不是评给该得奖的作品。

《生死疲劳》是莫言的扛鼎之作，艺术手法似乎相当落后，当很多当代作家模仿西方作家时，莫言采用中国传统构思，用轮回转世、人兽交替、亦人亦兽的构思手法，这都是直接从《聊斋志异》搬过来。

《生死疲劳》写这样一个故事：地主西门闹土改期间被枪毙，先后转世为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不管是驴、是牛、是猪、是狗，一直保持西门闹的思维，特别是他的刻骨“阶级仇恨”。西门驴一降生，看到西门闹小老婆迎春成了雇农蓝脸的妻子，通过透视观察到迎春肚里的婴儿脸上有块蓝痣。西门驴愤愤不平地想：“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一起……”眼看自己的二姨太和长工搞在一起，变成驴的西门闹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门，而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驴嘴，“在吞咽中体验到纯驴的欢乐。”这是人还是驴？既是人也是驴。是驴的生存方式，人的思维定式。因为西门闹有驴、牛、猪、狗的形体，高密东北乡的芸芸众生毫不掩饰在它面前生活、折腾，把人性的复杂表现出来。

这种轮回转世+亦人亦兽的写法，蒲松龄经常采用。《聊斋志异》有多个轮回转世故事。《陕右某公》写一个读书人死后进入阎王殿，阎王殿上挂着各种动物的毛皮，牛，马，狗，羊，阎王根据人的生前表现决定他下一辈子是继续做人还是给他披上什么动物的皮，转世为那种畜牲。阎王殿成了时装店！《三生》写一个作恶多端的人被阎王先后罚做马、狗、蛇。他轮回为畜类后仍保持人的思维。不管是做马、做狗、做蛇都惦记回复人身。

著名的聊斋壮士向杲的哥哥被恶霸害死，他不管告状还是行刺都没法报仇，有个道士给他披上一件袍子，实际是给他张虎皮，向杲变成猛虎，变成老虎后完全按向杲的思维行事，猛虎把仇人的头咬下来。这种亦人亦兽的写法给了莫言很大的启发。更重要的是，莫言在一次讲座中介绍他的《生死疲劳》受聊斋故事《席方平》影响最深。《席方平》是聊斋最精彩的故事之一，西门闹遭受阎王殿油炸确实和席方平在阎王殿遭遇如出一辙，这很容易看得出来，更深刻的影响是《生死疲劳》整体构思受到聊斋影响。我们留到讲《席方平》时再说。

除《生死疲劳》外，莫言的《檀香刑》同样有聊斋痕迹。这个小说以“狗肉西施”眉娘和县令情人钱丁的纠葛为重要视角，以大清第一刽子手赵甲为支点，描写和几种清代酷刑紧密相连的悲欢离合，这几种酷刑比如阎王闩、凌迟、檀香刑，小说里既有慈禧乱政、刺杀袁世凯、戊戌六君子历史事实的影子，又有高密东北乡村民反对德国修铁路的故事。情节奇诡、人物鲜活。小说次要人物小甲有特异功能，能看出人物“原形”：妻子眉娘是吐着紫色信子的白蟒；坐在慈禧所赐太师椅上的父亲赵甲是只瘦瘦的黑豹；戴蓝顶官帽穿红色官袍的县令钱丁是只胖胖的白虎；领导义和团抗德国兵的岳父孙丙是只大黑熊；自愿代孙丙受刑的假孙丙小山子是只大黑猪；山东巡抚袁世凯是只巨鳖；德国驻青岛总督狼头人身……这样的构思与《聊斋志异》著名故事《梦狼》非常相似。白翁在梦中看到儿子官衙站着坐着都是狼，儿子变成一只伏地大吼的老虎。莫言笔下大清朝廷封疆大吏是鳖，山东俗称“王八”；七品父母官是虎；金发碧眼的侵略者狼头人身说德语。聊斋的传统花样莫言在熟练地玩着，玩出国界，玩到斯德哥尔摩。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重要的影响，恐怕是莫言为“小说家是讲故事的人”正名，使得擅长写故事写人物的中国小说家扬眉吐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很多中国小说家模仿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重观念，反传统，反情节，反故事。淡化情节，淡化人物，淡化思想。其实西方主流小说多半还是像《复活》、《悲惨世界》、《老人与海》这样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的作品。英国小说家兼小说理论家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总结小说第一要素是故事，第二要素是人物，第三要素是情节。

我给青年作家讲课时说：你们学习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潜意识等，其实，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潜意识，《聊斋志异》早就用过了，又由《红楼梦》发扬光大。有人认为莫言的作品是“魔幻现实主义”，受马尔克斯影响。其实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是蒲松龄的崇拜者。他的《百年孤独》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再现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小说写布恩迪亚家族的七代人一代不如一代，最后一代奥雷利亚诺长条猪尾巴。

马尔克斯不过让人长条猪尾巴，聊斋《杜小雷》虐待婆婆的儿媳直接变成猪。蒲松龄借人猪互换寄寓道德教益。和马尔克斯齐名的拉美文学巨匠博尔赫斯也是蒲松龄的铁杆粉丝。他给阿根廷版《聊斋志异》写的序说：“《聊斋》在中国的地位，犹如《一千零一夜》在西方……《聊斋志异》有幽默与讽刺的泼辣以及强大的想象力。跌宕起伏如流水，千姿百态如行云。这是梦幻的王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梦魇的画廊和迷宫。一个国家的特征在其想象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像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样世界级大作家受聊斋影响不在少数。

而《聊斋志异》终于导致中国第一位诺贝尔奖得主莫言的产生。莫言致词时直接改写一个聊斋故事：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暴风雨躲进破庙。天空雷声紧、火球滚，似乎还有龙叫。大家说：我们中肯定有人做了亏心事。咱们把草帽丢出去，哪个人的草帽被吹走，哪个人出去接受惩罚。草帽丢出去之后,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吹走。七个人把他抬起来丢到庙门外。这个人刚被扔出，庙轰然坍塌。

莫言这个故事的范本是《聊斋志异》真实历史人物《孙必振》传奇：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金甲神是传说佛教和道教的护法神，又称“金刚力士”。《孙必振》提醒世人：做人不能损人，损人可能害己。大家在金甲神出现时，如果不那么自私那么自保，还可能沾孙必振的福气逃过一劫。孙必振是山东诸城人。是蒲松龄的老师孙瑚的从弟，康熙十六年任命河南道御史。《聊斋志异》四百九十二篇，即使从里边找两百篇名作，还轮不到《孙必振》，但是就是这篇不起眼的短文，被莫言改头换面讲给瑞典国王和全世界听。莫言在二十一世纪把聊斋的魔幻理念推向世界。莫言的成功在于向经典致敬，《聊斋志异》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贵财富，值得永远顶礼膜拜。

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