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名满天下,怎么可能不冲昏他那个空洞的脑袋?”最后,我的朋友举了几个典型的例子,说明显多维奇的自我膨胀,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虚荣心。他说:“一个来自巴那特的二十一岁乡下小伙子,只要在木制的棋盘上移动几颗棋子,一星期就能够赚进一大笔钱,比村里所有的人一整年砍木材做苦工赚的钱还多,你说,他怎么可能不变得虚荣呢?再说,如果你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这样的人物,难道你不会很容易就以为自己很伟大吗?这个小伙子的智能有限,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接连好几个月,他没有输过一盘棋,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象棋和金钱之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他的自我陶醉一点也不稀奇。”
听完朋友的话,我不禁对这个怪异的天才感到十分好奇。我一向对形形色色的偏执狂很感兴趣,所谓的偏执狂就是那些沉溺在某种单一想法里的人。因为,一个人越是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范围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就越接近无限。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这种人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们就像白蚁一样,用独一无二的材料,为自己建构了一个非比寻常、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这艘船启航之后,下一站将停靠在里约热内卢,航程预计十二天。因此,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朋友,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怪人,把这个只有单方面智能的特殊样本,放在显微镜底下仔细观察。
“你可别太乐观,”我的朋友提醒我:“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从显多维奇嘴里套出半点可供心理分析的材料。这个狡猾的乡下小伙子表面上看起来笨得无可救药,其实骨子里聪明绝顶。他只运用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把自己防卫得滴水不漏。他的方法,就是只和出身背景相同的南斯拉夫乡亲谈话。他会到船上的小酒吧去找和他一样的人聊天。他和别人接触时,只要一察觉到对方是受过教育的人,就会像乌龟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到处吹嘘,说他又听到显多维奇说了什么傻话,也没有人可以大肆宣扬,显多维奇是一个大草包,完全没有教养。”
事实上,我的朋友料得很准。在船开航之后的第一天,我就发现,除非你用很粗鲁的方式,死缠烂打,否则,你根本不可能接近他。偏偏我根本就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有时候,你会看到他在船舱最上层的散步甲板上溜达,两手叉在背后,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活像画像里的拿破仑。此外,他绕着甲板散步的时候,速度飞快,如果你想和他说几句话,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而且,他从来不到船上的大厅、酒吧和吸烟室。我向船上的服务员打听,才知道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对一张大棋盘,演练棋局,仔细研究每一步棋。
三天后,我开始按捺不住了。他那种高超的自我防卫技术,远超过我企图接近他的决心。这辈子,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一个棋王面对面接触。我内心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渴望分析显多维奇这种类型的怪人,我越来越觉得,他那种奇特的思考模式真是非常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能够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把自己的头脑局限在狭小的空间里,守着六十四个黑白方格。根据我的经验,我完全了解这种被称为“帝王游戏”的象棋所具有的神秘魅力。在人类所发明的各种游戏中,只有象棋不是靠偶然的运气来决定胜负。唯有靠着智慧,或者某种特殊的心智,才能够在这样的游戏中戴上胜利的桂冠。然而,把象棋称为一种游戏,难道不是侮辱了它的高贵吗?象棋不也是一种科学、一种艺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难以界定的东西吗?象棋难道不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混和体吗?它包含了种种矛盾,既古老,却又无比新奇。它的基本结构是机械的,不过,必须靠着人的想象力才能够发挥作用。它受限于范围狭窄的几何空间,然而,组合方式却有无限的可能。它的发展永无止境,却又不可能带来任何成果。它是没有结论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学,没有作品的艺术,没有实体的建筑。尽管如此,事实已经证明,比起世上一切书本和创作,这种游戏在本质上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历久不衰。唯有象棋突破了种族与时空的藩篱,属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民族。没有人知道,上帝把象棋赐给人类,究竟是为了给我们消愁解闷,磨炼智慧,还是为了慰藉我们的灵魂。它从何而来,又将如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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