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全网刷屏了。
豆瓣评分9.1,猫眼预测最终票房5.7亿元,无数“自来水”疯狂叫好,引发的各项讨论和议题接连涌上热搜……
《好东西》的出现,自然离不开主创、演员等一众电影工作者,然而,今天我们更想讨论一下,构成《好东西》这座大厦的那一块块砖石:书。
戏内,主角王铁梅是媒体编辑,家里堆满了书,乘地铁看书,直播带货还卖书,铁梅女儿小孩更是手不释卷,就连憨笨的男性也在大谈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
戏外,导演邵艺辉也是作家、编剧,她写书也爱读书,以及为本片赞助大量书籍的后浪文学、浦睿文化、上海译文等多家出版机构也都在积极推出“好东西书单”“邵艺辉书单”。
书,构成了《好东西》的底色、土壤和来路。
王铁梅书架
壹
不可否认,《好东西》是一部由女性主导创作,女性领衔主演,更为关注女性生存面貌、精神状态与情感关系的女性电影。那些讲述女性主义的书,自然也是本片的核心部件,其中出镜率最高的恐怕是上野千鹤子。
前夫哥和鼓手哥在饭桌上大搞雄竞时,前夫哥推荐《上等快乐》,鼓手哥马上反驳是《快乐上等》,前夫哥接着便反问:“你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
《快乐上等!》是上野千鹤子与汤山玲子关于女性的对谈录。九场高质量的女性对话,话题从文化资本、社会结构、女性主义、性欲、男女平等、制度疲劳等无所不谈,堪为女性想活得自由的“指南书”。
王铁梅乘地铁下班时,手上捧着的书为《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这是上野千鹤子最重要的学术代表作之一。
它于1990年出版,30多年过去了,其对日本女性地位低下的历史根源之探讨,父权与资本如何合谋形成对现代女性的压迫,以及如何改善女性地位等多方面的阐释,似乎仍适用于当下的东亚社会。
片中,王铁梅从事新媒体编辑工作,不得已随大潮开始直播带货。
起初她扭扭捏捏,以书遮面,到后来,又大方坦荡地接受了“书也可以叫卖”的现实。在她的直播过程中,有两本书异常显眼,其一为《看不见的女性》,其二为《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
《看不见的女性》是一本关于全世界一半人口被无视、被消声的故事,它用事实和数字,揭露了全世界无处不在的隐形歧视——对女性的歧视。
正如片中小叶所表示的,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往往是由男性设计,为男性发明的;但女性可以不去玩他们的游戏啊,她还鼓励小孩要创造一个属于女性的游戏规则。《看不见的女性》就是这样一本书,用平稳且连续不断的证据堆积,试图告诉每一个权力主导者和性别受益者,是时候该“看见”所有的女性了。
很多时候,对于家务,女性做这些就是“应该”,男性做却是“帮忙”,为什么?倒垃圾很重要,但何时该倒垃圾可能更重要,为什么?如今都在说情绪价值,可是那些不被看见又劳心费神的情绪劳动,又有谁真正在意?《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会告诉你这些答案。
而正是这本书,构成邵艺辉创作剧本的基点之一。在与观众映后交流时,除了这本书,她还提到一本《职场妈妈不下班》。
职场之外,女性往往还需承担第二轮班:做家务并照顾小孩。该书提出了一些重要概念,如感激经济、家庭迷思等用来剖析妈妈的处境。
总之,女性主义图书是构造《好东西》的一片沃土。王铁梅在这片土壤上成为清醒无畏、独当十几面的单亲妈妈,小孩在这片土壤上长大所以才能“正直勇敢有阅读量”,而小叶也被这片土壤滋养,终于矫正了自己的“恋爱脑”,不再恐惧“失去爱”。
当然,安放在王铁梅家的女性书籍,远不止此,还有《生而为女》《女性的力量》《依然疯狂》《性别麻烦》《五四婚姻》等等。
贰
《好东西》中,前夫哥建议小孩与其学打鼓,不如学打拳,但小孩却说“我不想打拳”,一旁的王铁梅表示,她也不喜欢打拳。
“打拳”是双关语,既指拳击运动,又是网络语境中“极端女权言论”的代名词。主角母女明确拒绝打拳,其实代表了整部电影的态度,尽管有些对男性的调侃揶揄,但不是冒犯和批判,没有对立和贬低,更像一种笑谈。
女性主义是影片的主流,但不是全部,还有一些其他边边角角,值得关注。
比如饭桌上,王铁梅仅用一本书就止住了两个男人幼稚地“比拼男子气概”。该书名为《都是我的儿子》,作者为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
这部戏剧作品是严肃的二战题材家庭悲剧,讲两个家庭围绕罪与罚、生与死、爱与孽,纠缠不清,最后有罪的父亲喊出“他们都是我儿子”,而后开枪自杀。其人物关系之复杂,堪比曹禺的《雷雨》。
邵艺辉选这部戏剧一是为了书名,再者她是喜欢阿瑟·米勒的,她曾在微博上推荐其自传《文学的一生》,这本书讲述了米勒及其所处的时代种种,写下他与梦露、奥本海默、聂鲁达等人的交往经历,验证了何以他能被称为“美国戏剧的良心”。
电影中有一张剧照,小孩手捧《一点法国》,正凝神阅读。这呼应了片中她编称自己去过法国。这部绘本颇有点法国版“清明上河图”味道,绘制的是法国小镇日常生活百景百态。惬意、闲适、幽默的笔触,带领读者窥见浪漫悠然的法国。
除了这个绘本,铁梅书架还有两部适合小孩的绘本《大森林里的小木屋》《被遗忘的公主》。
日本绘本大师安野光雅绘制了300余幅插画,讲述了一个女孩劳拉和父母姐妹,住在森林木屋,相依相守度过四季的温暖故事。他们与世无争,靠狩猎和农田为生;他们做熏猪、奶酪,熬制枫糖,编织草帽,让人恍惚觉得: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这么纯粹,这么幸福。
它像极了铁梅和小孩的家:小而温馨,质朴而快乐。
而《被遗忘的公主》则像是小公主版的“瞬息全宇宙”:绘制了34个不被规训、独一无二、鲜活真实的公主们。小孩正是第35个公主,她有自己的小困惑和小缺陷,却足够真实可爱,往往能用一句话戳穿成人的伪善和假面。
前夫哥诸事不济,对小孩还是上心的。铁梅书架上有一册书,正是聚焦父女情的,《你的懒惰让我愁肠百结:菲茨杰拉德致女儿书》。其中的父亲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处于崩溃边缘的父亲,仍时时写信,用最大的爱与真诚操心女儿的个性、学业、前途、婚恋,像是《傅雷家书》,只不过是收件人是女性。
其实,影片中的王铁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菲茨杰拉德这样的父亲:为女儿操碎了心。
最后很想表扬王铁梅的一件T恤,上书:90%荒诞。对这行字的最佳诠释者要数铁梅书架里的卡夫卡系列作品。
卡夫卡就是以10%的日常,逐步地残忍地推导出90%的荒诞,以揭示人类绝望的处境的作家。他将人变形为甲虫,以及书架里的博尔赫斯,用坚固的叙述引领读者进入时空的迷宫,还有《天体嗜好症》将宇宙天体汇入日常浪漫又有趣的幻想——大概正是这类能够于日常中发酵想象,于朴实处创造惊奇的书籍,启发了邵艺辉创造出影片中最具华彩的片段:
将家务劳动的声音抬高到与自然界各类气象平等的位置。
正是这些奇怪的、边角的书,同女性主义图书一起,构成了全部的《好东西》。
叁
影片里有一个小超市,名曰:红拂杂货铺。
在邵艺辉首部长片《爱情神话》里,也曾出现红拂杂货店和夜奔咖啡馆。熟悉邵艺辉的人都知道,她的早期网名就是“红拂夜奔”。
王小波曾著有同名长篇小说《红拂夜奔》,是以红拂女和李靖的故事为底本,以红拂女一生两件大事为引:逃离和自杀,书写的一部率性有趣又荒诞绝望的故事。
也许邵艺辉在台词方面的机锋,便是承袭自王小波之类的作家。
其实从邵艺辉出版的小说《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也能看出来,她的语言率性随性、趣味盎然,同时又总在思考和试图阐释出某种哲理性,跟王小波颇为相似。譬如书中一段话:
“男权社会的悲哀就在于此,让女人更加女人,让男人更加男人,女人取悦不了男人就是最大的失败,男人养不了女人就是最大的耻辱。女人的功能跟宠物差不多……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中年男人像丧家犬一样,以为自己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切坚固的都在烟消云散,他曾经坚信无比的答案,都成了不可解的问题。”
邵艺辉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她从小就读了很多书,亦舒、张爱玲等都在其列。
考入北影文学系时,邵艺辉本想安心做一名编剧,因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屈从于某些商业法则和并不高明的导演,她无活可干,遂从北京搬去上海,成为小说作者。
她不上班,“一事无成”,母亲却总是如王铁梅般,鼓励她开心就好,不必考公考研,不必求名逐利。她写作,发表,靠读者打赏度日,直到《爱情神话》的剧本让她获得大奖,项目迅速孵化成功,终于成为一名票房口碑俱佳的女性导演。
邵艺辉 图据其微博
在一档脱口秀节目里,她曾谈及自己的阅读习惯,从小就被各种爱情小说、爱情电影给塑造了,那些作品“写到女人都是在写女人谈恋爱”,似乎女性毕其一生就只是在“追逐爱、得到或得不到爱”。
邵艺辉意识到并开始反思这个问题,当她依靠《第二性》等书籍逐渐唤醒身上的性别意识,并且“有意识地检索自己身上被塑造出来的部分”后,她明白了一点:对于女性创作者来说,如果你想展示新的关系、可能和生活,你最好创造出新的东西来。
从《爱情神话》到《好东西》都是她所创造的“新东西”。
她做到了。
特别是《好东西》,包含了诸多邵艺辉对女性创作者的致敬和表达,如小叶和鼓手哥所在的乐队,“无条件投降乐队”,其名字和乐队Logo都源自女作家杜布拉夫卡的作品《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杜布拉夫卡并不聚焦个体的情爱得失,她处理的主题如历史、民族、战争、记忆、遗忘、语言、流亡等,宏大且完整,堪为当下最杰出的女作家,可惜死于2023年。
上为乐队,下为杜布拉夫卡作品
以及书架和王铁梅办公桌上还有多部女性创作者的书,《一路到夏天:爱与渴望之歌》《爱与烦恼 : 艾丽斯·沃克短篇小说集》《暮色将尽》《未经删节》《疼痛部》《新名字的故事》等优秀作品,无一不在暗示着,女性创作者从来都不弱于男性,她们在创作方面的天赋、可能及成就,完全可与男性等量齐观。
或许正是有像邵艺辉这样的女性创作者,像上野千鹤子这样的女性主义学者,以及各式各样关注人性境遇、历史、想象及未来的书籍,才造就了《好定西》。
愿我们都能成为一个“正直勇敢有阅读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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