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红苹果
秦枫谷所住的房子,这隐在竹林里的寂静的家,是一所有小小的院子合抱着的江南风味的建筑。没有楼,围着口字形的天井,是三间带着东西厢房的高爽的平房。这东面的厢房,连着后面的套房,便是他的家。他将后房当作卧室,而将爽亮的厢房当作了画室。那和平而静谧的从四扇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衬着墙上的反光,是尽够他作画的了。
对面的余屋里住着他的房东孙先生和太太,这位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印刷所的孙先生,带着六十几岁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平素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为了经济,为了破除寂寞,才将一半的房屋租给了由朋友介绍而来的秦枫谷。
踏进了这寂静的家门,穿过天井,对了东面厢房的玻璃窗里,秦枫谷捻熟的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的平凡的背影,正靠在椅子上看书,他知道雪茵果然来了。
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脸来,是一张圆圆的带着通俗趣味的脸,一张在商人的眼中认为是讨人欢喜,在艺术家的眼中却认为是庸俗的脸;弯弯的眉毛,平整的鼻子,小巧的嘴,一切的地位都排列得很适当,但是却缺少了崇高的感觉和吸人的魅力。
“枫谷,回来了吗?”
看见秦枫谷走了进来,她站起身来这样说了。
“是的,对不起你。你来了好久吗?”
“因为到复旦去找一位同乡没有找到,所以来得早了——怎样,买了些什么?”
“哦哦,下公共汽车时买的一点水果,我想画静物写生的。也罢,先吃了再说。”
他将捧着的水果放在靠墙的一张小小圆桌上,拣了一只青色的苹果递给她。
“我不要。我喜欢吃红的,沙的。”
枫谷不开口,另拣了一只红的递给她,自己却将那只青苹果,用手揩了一揩,很贪婪的送到了嘴里。
这一切,他做得都很自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从他的这些动作中却看不出鼓舞生命的力和人生的热情,只有使人微微感到的一种内心的寂寞。
四、寂寞的笑
秦枫谷和罗雪茵的认识已经有一年以上的历史。在去年的初夏,这位在体育学校读书的四川女子,偶然在游泳池里遇见了秦枫谷,看见生长在南国水乡的他,修伟而康健的身体在池水里正像鱼一般的活泼,不觉倾倒了起来;更由朋友的介绍,知道他是画家,于是由游水的教授很快的就成了熟悉的朋友。在罗雪茵的眼中,除了觉得秦枫谷漂亮以外,也许将画家的意义误解成了摄影家,以为既认识了画家,也许有一天能请他画一幅漂亮的肖像,当作照片一样的在图画杂志上发表一下。于是由于这种种的潜意识,罗雪茵从开始就有意和秦枫谷接近了。
秦枫谷是一个有着艺术家的修养,而又有人情修养的人。他不会轻易的和一个人去接近,也不会孤僻的拒绝旁人的接近。所以,在罗雪茵认识的当初,虽然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仅及于水准的女性,而且又是将篮球和排球代替了自己的画笔的人,与自己的趣味太不相投,但是为了豪爽的天性,所以从来不曾想向她逃避,不过早已感到这决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决不是能了解艺术,了解他的女性。
说到艺术,罗雪茵不仅不能了解,而且根本没有一点基本的认识,趣味更说不上了。譬如说,一只苹果的事,罗雪茵决不会领悟到一只青苹果脆爽的滋味,是超过沙软的红苹果的。
但对于这一切,秦枫谷从来不肯在口头向她表示过,只是暗暗的在自己心里感到寂寞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种原故,间接的使罗雪茵为自己造成了许多早熟的幻想。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仔细的削着苹果皮,罗雪茵这样低了头问。
“到张晞天他们那里去了。”
“没有看见他们吗?”
“他们都在家。我因为想到你要来,所以先走了。他们都在讨论秋季展览会的事。”
“说来你又要好笑,真的,我真不懂你们画的,为什么没有一张我爱看的。不是歪歪倒倒,就是奇形怪状的。”
枫谷笑了一笑。罗雪茵的苹果皮还没有削完,他的一只带皮的青苹果却已经快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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