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责任|对困难者免单：一场路边餐馆与城市的互助

郑州中原区万达广场人流量密集的西区，一家“粉湘会潮汕牛肉粉”的粉店里，只要报上“牛肉粿条”的暗号，就能免费得到一份丰盛的牛肉粉。

同样不远处，万达广场对面的“香满楼地锅”，这里的暗号是“一份三鲜水饺”。

在郑州市中牟县文澜街上的“豫湘斋烙馍村”，只要到店和任意一位工作人员说上一声，我要一份“单人套餐”，就会提供一大碗特色的河南烩面，再配上一份爽口的凉菜。

郑州康平路上，九十六中学对面的“北郊真不同涮牛肚”，同样报上暗号“一份A套餐”，对应的是一份辣椒炒肉，一份牛肚汤，和两碗米饭。

“M只是个代号，不是说限制哪个口味，是我们家所有东西都可以选。”在郑州金水区夜间人流量最大的一条街，健康路夜市的“麻门毛肚米线”，这里的暗号是“一份M套餐”。

……

在郑州，有人拍到许多路边小店上，都贴出了“免费吃饭”的公告，这些餐馆大小各异，所写公告内容也不尽相同，最早的时间有出现在2019年，它们全都指向一个主题——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免费吃饭。

11月，北方的寒冬已至，正观新闻记者走访了郑州数家提供“免费吃饭”的路边小餐馆，这些店主有的是亲身经历、有的则受人启发，还有人是在网络上看到别人的举动继而跟着加入。无一例外的是，在一碗饭背后，他们都收获了许多故事与感动。

一碗辣椒油拌饭，一个“免费点餐”暗号

陆冬冬张贴“免费吃饭”的公告是在2021年10月。

刚刚初冬，他和妻子吴秋霞开在郑州市中牟县文澜街上的“豫湘斋烙馍村”，来了一位在附近工地打工的老人，老人的衣衫有些灰土，他进了店，没点吃的，只是问服务员，“能不能买一份白米饭？”

一份米饭盛好递给他，对方却没有打包带走，而是拌了一勺桌子上的辣椒油，又在店里打了点水，坐在角落里吃。

看着那碗红得刺眼的辣椒油拌饭，有服务员忍不住开口“您一把年纪了，怎么能光吃白米饭？”老人沉默了一小会，才说，“工地上的工资开不下来，没钱吃饭。”

和经理汇报后，大家给老人下了一碗烩面，又准备了一份凉菜。

临走前，店里的经理叮嘱老人，“你这几天要是有困难，就过来，我们给你免费提供一碗烩面，再盛个菜，你不要在外边老吃个白米饭，也没营养，这么大年纪了。”

之后三四天，店里的人都能看到老人过来，老人偶尔会和他们说话，陆冬冬才知道，工资发不下来的人不在少数。

这家“豫湘斋烙馍村”开在中牟县的盛和社区3号院，200多平方米的房子，除去厨房、仓库，实际上能坐下的顾客只有十来桌。因为靠近万邦市场，这里常年聚集着大批外地来此务工的人，以及跑长途车的司机，还有装卸工、送货工。

陆冬冬想起自己零几年在浙江打工的日子，那时也没有钱，他们三四个人借住宿在朋友家里，楼下的小餐馆老板曾对他们说，“你们先吃饭，等工资发下来再给我就行。”

几天后，陆冬冬的店门口贴了一份绿底白字的显眼公告，上面写道，“如果您在中牟没有收入遇到困难，您可以来本店，告诉本店人员，来份‘单人套餐’，吃完直接走就好，不必客气！在以后您有了能力的日子，记得帮助一下身边需要帮助的人，谢谢！”

陆冬冬和妻子吴秋霞都是商丘民权人，他们来到郑州定居，刚开这家店时还是2020年，因为疫情的原因，并不景气，店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妻子操持，他则到旁边的万邦跑货，“至少还能有一份收入。”

店里招聘的服务员，大多都是外地前来务工的中年人，经营最困难的时候，许多同行都裁员闭店，陆冬冬从银行贷了20万，给大家发工资，交房租，直到现在，那笔贷款还没还清，“今年再干的话到年底，算了算应该差不多能还完。”

他也想过缩减人手，但又下不去决心和大家说，只能硬撑过来，好在现在生意慢慢好了，陆冬冬算过，一份面加一份菜，成本也就十几块钱，就算每天有十个人来吃，餐馆也能提供出来。

“一两天吃不起饭的这种焦虑感，我体会过，所以我想能稍微帮助到那些确实很难、吃不起这一顿饭的人。”

来吃饭的人，大多是遇到了一个难过的坎

公告贴上后，有人陆陆续续来吃“单人套餐”，陆冬冬发现，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好多都是在门口看一会，再看一会，不好意思进来。

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2022年夏天来到了他的店里，对方穿的衣服不太好，但很干净，拿着一个很旧的公文包。

男人站在门口看了又看，大概有20来分钟，都没好意思进来，店里一位大姐特别热心，出去招呼他，“怎么了？要不要进来坐，看看吃点啥？”

他说，“我不进去了，我没钱。”

大姐告诉他，这里免费提供套餐，要是没钱了有困难，可以直接进来吃。招呼之后，后厨给他上了两碗面和一份凉菜，男人沉默着吃完走了，大姐紧跟着又喊了一声，“你有困难了可以继续过来，我们一直是免费提供这个套餐的。”

这是在陆冬冬店里吃过最久的一个客人，他连着来了八九天，每天中午差不多的时候，总能看到他的身影。但直到他再也没来，陆冬冬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家在哪。

“除非是他们主动开口，我们绝对不会主动去问，我也和店里人交代过。”陆冬冬说，“我们尽可能不过多的去了解别人的这种信息和生活避免伤害到这个自尊心。”

店里的服务员都被培训过，不管是前台还是后厨，哪怕顾客向一位打扫卫生的员工开口，大家也都心领神会，不会过多地询问让别人尴尬，而是直接端上一份“单人套餐”，走的时候也没有人再去提醒他们付账。

陆冬冬没有仔细统计过来店里吃饭的人，在他大概的印象里，这种困难的人不是特别多，“大部分是碰到了一个坎，可能一两天之后拿个坎过去就好了。”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但这份善意有时并不止于此，还会被无限延伸，甚至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轨迹。

一个月前，陆冬冬的店里来了个看不出样貌的年轻人，对方头发很长，胡子也没剪，扛了个包袱，看起来很邋遢，神志也有些不太正常。

他到店里问有没有剩菜，服务员告诉他，店里可以免费吃饭，对方却执拗地说道，“我不要，我就要剩菜。”服务员只好盛了份米饭，他在桌子上捡了点剩菜，也不在店里吃，拿着走远了。

第二天，对方又来了，仍旧拒绝了端上来的烩面，拿着米饭和剩菜走出了店门。这次，陆冬冬留下了他的电话，“这个人他当时是在外面住的，好像说住在附近哪的桥洞里，我就在想，能不能让他留在我们店里。”

陆冬冬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可以给他开服务员的工资，店里也能提供住的地方，也有吃的，“至少能不让他在外面流浪了。”做了决定后，他就打电话把人叫了过来，后来才知道，对方已经走出去一公里多，走了半个小时才回来店里。

他带着去了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又刮了脸，人就变了个样。

年轻人老家在登封，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陆冬冬对比了身份证，确认是同一个地址，又和他哥哥通了电话，告知了对方现在的情况，哥哥也是做苦力活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那就让我弟弟在您那干活吧。”

“咱必须得跟他家里联系上，让家里人知道、也放心，起码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工资就是按学徒服务员开，最起码也能让他攒个钱，多少能挣点。”

直到现在，那位年轻人仍旧留在陆冬冬的店里工作。“都是普通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他说。

希望陪着聊天，能让他们不再那么沮丧

与陆冬冬不同，在“北郊真不同涮牛肚”，年轻的00后老板曲荣阁经常会与店里前来免费吃饭的顾客聊天。

2022年6月，刚刚成年的曲荣阁和一位朋友贷了12期的商业贷款，合伙开了这家店，今年7月，在和同行的一次聚餐中，他偶然得知对方提供这种“免费吃饭”的服务，成本不高，却也能尽自己一份力帮助更多人，他便有了同样的想法。

在他的店里，免费吃饭的暗号是“A套餐”，对应的是一份辣椒炒肉，一份牛肚汤，和两碗米饭。

来店里吃饭的，大多是20多岁的年轻人，偶尔也有中年人和极少数的老年人，“是在外边上班，然后兜里没钱吃饭了，生活比较困难，这种的比较多。”

他们大多在夜晚到来，不怎么说话，点一份“A套餐”后就坐在店的角落里，默默地一个人吃饭。

每当这个时候，曲荣阁总会主动过去陪他们聊天，如果他不在，经理也会安排其他人，专门去陪着这些单独来吃饭的人。

“我们是火锅店，大部分的顾客都是和家人一起来吃。他们毕竟是自己一个人，看着其他人在这吃火锅，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他自己一个人，还有困难，估计有的时候也挺沮丧的。”曲荣阁说，“所以我就专门找个人跟他聊天，让他不至于那么沮丧，能够高兴一点。”

今年8月份的一个晚上，他的店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当时快打烊了，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透过门口的玻璃，曲荣阁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马路对面的中学门口往这边望。

最开始，他以为对方是接孩子的家长，但一直等到放学，学生被家长接走，学校的大门也关上，年轻人还是一动不动，就那样站了两个多小时，他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短裤，衣服上有很明显的油污。

曲荣阁觉得不太对劲，就让前厅经理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经理过去一会，用对讲机传话，“他是没钱吃饭了。”

“那你把他叫进来，咱们给他做份饭吃。”曲荣阁说。年轻人不太好意思，一直说自己没钱，经理劝了好一会，才把人带到店里。

吃饭的时间里，曲荣阁了解到，对方的老家在江西，大学毕业后出来创业做电商，却没选对方向，赔了100多万，现在没钱吃饭，也没有住的地方。

那时已是深夜，曲荣阁问他愿不愿意住员工宿舍，“就在离我们店一公里远的地方。”

第二天，年轻人问曲荣阁，自己能不能在这里上班，“我没什么要求，管吃管住就行。”

曲荣阁同意了，虽然对方没提工资的事，但一个月后，曲荣阁还是给他发了一万块钱，并劝他先回家和父母报平安，“那个时候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他爸妈也打电话问，我就想给他先放一个月假，让他先回家一趟。”

年轻人不愿意回家，但最后还是没有留下来。

直到现在，曲荣阁偶尔还能接到对方打来的电话，得知对方去了湖南，也开了一家餐馆，当上了饭店老板，“看着他重新振作过来，我也很高兴。”曲荣阁说。

落魄者与被延长的善意

“贴这个免费吃饭，不怕有人来吃白食吗？”

面对旁人不解地询问，陆冬冬坦言，“考虑提供免费吃饭的时候也想过，但既然咱提供这个东西了，也没必要去问，再去解释，就是看个人素质了。”

他也遇到过恶意吃饭的，但并不多，只有一次旁边学校十二三岁的调皮小孩过来，说“老板，我们没钱，能不能吃碗面？”，他就给对方下一碗面，等吃完了再问他，“你家住哪儿？我们提供这个东西是给有困难的人，不是针对你们这种小朋友，知不知道。”之后他们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曲荣阁说不清有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位置原因，贴上公告到现在四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北郊真不同涮牛肚”点A套餐。

“都来吃也没什么。”曲荣阁说，“毕竟我小时候家里边也是属于那种比较困难的贫困户，也能理解他们现在的处境。”

最初在店门口贴“免费吃饭”公告的时候，父母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在爸妈看来，刚出社会本来就赚不到什么钱，还要免费给人家吃饭，“肯定越干越亏”，但当父母来店里吃饭看到，碰到那些免费吃饭的人时，却并没有再怪他。

“他们表面上不支持，可能就是心疼我，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事做得好，做得对，算是默默支持。”

今年9月，一位衣着褴褛的奇怪老人来到了曲荣阁的店里，第一次进店是经理接待的，只说了句“要一份A套餐”，上了菜之后，却特别抵触前来陪他聊天的员工。

令人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是免费吃饭，临走的时候，却在桌子上放了一大把的零钱，等到经理发现对方放了钱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老人的身影。

那一把零钱有1块的，5块的，皱皱巴巴的钞票加起来有整整五十元，因为不确定对方还会不会再来，这钱便放在了前台。

几天后，曲荣阁在店时又碰到了这位老人，老人大概1米6多，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下半身也是一件灰色的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布鞋，曲荣阁注意到，对方的胡子和头发都有点长，带着的眼镜也是有些模糊的。

曲荣阁发现，老人似乎有些精神上的异常，“他在店外的马路上会大喊大叫，一进店却立刻变得非常安静，好像有些怕人。”或者是曲荣阁的亲和力，老人意外地愿意和他对话，大家才知道，原来老人平时在二七广场那边捡瓶子、收破烂卖钱，卖到了钱就会来店里吃A套餐。

曲荣阁心里很震惊，因为二七广场每次走到这里需要半天的路程，他又想，上次放下的50元，可能是老人半个月的收入。

来的次数多了，曲荣阁想帮老人联系到他的家人，但对方在这一块的记忆却非常模糊，他只好告诉对方，如果没工作没住的地方，可以来店里，“刚好店里缺一个保洁的工作。”

但老人却拒绝了他的好意，每次吃完A套餐后，仿佛带着某种执着把钱放在桌子上，有时是50元，有时是20元，店里的人没办法，只好办了一张卡帮他把钱全部存进去。老人欣然接受了这个方法，还让曲荣阁找了根绳子，把卡挂在脖子上。

“卡里现在应该有500元多了。”曲荣阁说，“他从来不用这张卡，每个月来两次左右，都还是给零钱。”

他们都习惯了迎接这位特别的客人，但有一次，店里的顾客反映，说对方看着特别邋遢，身上的气味也大，曲荣阁向顾客解释了一番，给对方换了位置，又赠送了一份汤，化解了这份投诉。“解释了之后顾客也比较理解。”他说。

曲荣阁发现，“免费吃饭”的公告贴出来这几个月，餐馆的生意比之前更好了一些，“或许激发了每个人心里这种善良。”他说，“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容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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