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拍摄于半个世纪前的舞台戏曲片《渡口》,近日莫名其妙地成了网红。
当时完全不违和的演出片段,在当前语境下所呈现的喜剧效果,成为了各式各样梗的来源“走路一分钟肘击两百人”“语文书成精了”……
《渡口》的无预兆翻红,大概率只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而且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取代。但回望五十年前《渡口》的缘起与由来,却也或许不无所得。
壹
先澄清一点:《渡口》并不是许多人以为的样板戏。
虽然《渡口》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也确实遵循了某些当时流行的创作理念,但它确实不在共计二十六部的样板戏名单中。
《渡口》本是今新创作的同名故事,讲述北方山村的某个渡口,少女水莲来接替爷爷摆渡。爷爷离开后,一个背筐人来此过渡,不但形迹可疑、举止仓皇,而且根本不让水莲接近他的筐。警惕性极强的水莲随即掉转船头回村,慌了手脚的背筐人先是利诱进而拔刀威胁,却被临危不惧的水莲将背筐打翻,暴露了藏匿的发报机。想要逃跑的背筐人被水莲推到水中,并与闻声赶到的爷爷一起将特务抓获,最终大获全胜的水莲受到了表扬。
故事由剧作家冯玉坤执笔改成剧作,在河北梆子剧团排演。1974年6月24日,天津干部俱乐部大剧场,《渡口》作为大戏上演之前的暖场小戏首次上演。演出后,《渡口》很快被推荐给上级部门,建议拍成戏曲影片,随后有关方面在对剧本作小修改之后,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成如今所见的舞台戏曲片,时长37分钟。
按照当时的通行做法,演员和配唱是分开的,一突出形象、一突出音色,如1960年的电影《刘三姐》就由黄婉秋出镜、张桂兰配音、傅锦华配唱。《渡口》主角水莲由杨洪兰饰演,配唱则是当时剧团的头牌刘俊英。爷爷老艄公的饰演者为王桂岭,由闫建国配唱。三名演员里,声形合一的只有反面人物、背筐特务的演出者王树森。
样片送审通过后,《渡口》立即在全国公映,红火程度远超如今。一时间,北京、天津出版的《渡口》单行本书籍有好几种,也有连环画小人书。
由于《渡口》在运用武打、舞蹈和舞台调度等艺术手段表现当代题材上有所突破,南北各地不下三百家专业剧团、文艺宣传队,通过各种渠道来到天津学演这出戏。身为“样板团”的上海京剧院,按照电影里的角色挑选演员派到天津,向河北梆子剧团《渡口》剧组一对一地学习,学成后回到上海,将剧名改为《锦江渡》,在剧场演出的同时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成京剧影片。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则请来原作者今新担任总编剧,制作了《渡口》的动画电影。
但兴衰无常。戏剧《渡口》和《锦江渡》不久下架,电影《锦江渡》始终未公映,而公映过几轮的《渡口》电影则从此沉寂,直到近半个世纪后在网上成为热点而重新浮出水面。
贰
《渡口》之所以在如今引起关注,相对夸张的表演是原因之一。这既与它本身作为戏剧片有关,也与特定时代氛围不无关联。
《渡口》本为河北梆子,属于梆子腔的一种。梆子又称梆板,是一种传统打击乐器,音色清脆响亮而坚实,明末清初随着地方戏曲中梆子腔的兴起而广泛流传于中国各地,如秦腔就属于陕西梆子、豫剧就属于河南梆子。河北梆子流行于如今的河北省南部与京津地区。
作为伴奏乐器的梆子 图据 视觉中国
在清朝同治、光绪年间,河北梆子蓬勃兴起,在北京能与皮簧分庭抗礼,在河北乡村更是无可与抗。
但随着时代变迁,河北梆子在抗战时已衰落到濒临消失。直到1946年八路军成立了梆簧合演的培新剧社,河北梆子才由此开始复苏。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年轻的刘俊英作为当时河北梆子演员中的佼佼者,已经把戏唱到了北戴河。
河北梆子的表演,与京剧形式基本相同。但在具体运用上,则比京剧更为夸张和奔放。因此水莲出场时的走步,比之京剧《霸王别姬》里的霸王出场,气势也不遑多让。
而在特定时代,特定的氛围下,相当程度的夸张和释放更为常见。《江城》里曾叙述涪陵师范学院来自四川乡下的大学生们,在参与戏剧表演时完全不是平时羞怯畏缩的模样,而当时其实已经是1996年:
“在课堂上,他们可能极度害羞,但戏剧颠覆了这一切。每一个动作都做过了头,每一个表情都极其夸张,他们全都成了表演过火的演员。在习惯了害羞的他们之后,再来看他们在光秃秃的舞台上表演,真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我时时在想,这也许跟中国古代戏剧的影响有关。在中国的古代戏剧中,动作十分夸张,十分风格化。不过,这也更有可能是在这个极少外露感情的社会里的一种宣泄而已。”
在《渡口》创作时,无论是观影还是观戏,绝大多数观众都习惯及享受于这样一种夸张,即便在当下看来显得过火和奇特。客观地看待这一点,持论才谈得上公允。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在以电视为代表的多种新艺术和媒介形式的冲击下,河北梆子再度呈现式微之势。相对于京剧而言,河北梆子的训练难度不低,学徒就业面却更窄。因《渡口》而成名的王树森,除了演出和在学校里代课教戏,还努力涉足影视、小品等行当,比如在歌舞厅里模仿卓别林。
2006年,河北梆子进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85岁的刘俊英,即是河北梆子非遗项目的传承人。她如果上网刷到自己当年风华正茂时献声的《渡口》视频,也不知会不会有感慨。
叁
《渡口》是半个世纪前的大众文化,当如今的大众来审视祖辈的影片,在当前流行文化的对照下,难免会产生违和感。这是时代演进造就的新鲜与隔膜并存,不足为奇。
每一种类型的大众文化,几乎都有其套路。跟如今古偶剧男宠溺女卖萌相比,《渡口》里如水莲红光满面的亮相、炯炯有神的双眼、雄鹰展翅的动作、斩钉截铁的坚决,也都是当时的流行套路。而且跟如今的演员相比,杨洪兰属于更严格的百里挑一,无论形象契合度还是戏剧功底,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首选。
不管是不是表演,水莲在镜头前所呈现出的精气神,在如今的手机一族中都是不多见的存在。
有网友感叹,“这套动作做完,我得在家躺两天。”虽然即便当时,绝大多数国人也并非这种胶原蛋白肆意喷涌、“浑身有劲根本使不完”的状态。
主角造型完全符合当时的审美理念
可以不待见《渡口》的浮夸,毕竟是特定年代的作品。但如果抛开题材、只从河北梆子艺术本身的表现水准来鉴定,《渡口》的质量却绝对可以算是当时的精品——即便如此,正是在《渡口》淡出舞台之后,河北梆子的许多传统曲目才得以逐渐回归舞台,杨洪兰和刘俊英也才能发掘更多的表演可能。
因此《渡口》当下的翻红,只是一次类似穿越的、对于过去的观看,五十年的时光造就了陌生的新奇感。之所以会羡慕水莲的精气神,是因为如今已经无需刻意营造;之所以会很快抛在脑后,是因为眼前还有太多太多的娱乐渐欲迷人眼。毕竟再怎么调侃或恶改、移植或鬼畜,人人心里都清楚:《渡口》是一个已经处于过去完成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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