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1924年7月2日出生于北京的书香世家,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与中国古典诗词早早结缘,而她与古典诗词的缘分一生从未中断,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十几岁时即可填写诗词,借此表达自己的生命经验,后又开始古典诗词的教学与研究。在研究方面,叶嘉莹已出版众多相关书籍,如《唐宋词十七讲》《人间词话七讲》《北宋名家词选讲》《小词大雅》等,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研究领域的佼佼者。而作为一名教师,叶嘉莹更注重古典诗词对学生和读者们的启发,将诗词之美以及背后的文化底蕴与当下读者的生命经验相结合。
2020年,以诗人叶嘉莹为主角的文学纪录片在国内艺术院线首映。与其说是《岛屿》系列的延续,导演陈传兴更愿意把《掬水月在手》与《郑愁予·如雾起时》《周梦蝶·化城再来人》一起,合称为“诗人三部曲”——“郑愁予是诗与历史,周梦蝶是诗与信仰,叶嘉莹是诗与存在。”
新京报书评周刊记者曾就此采访《掬水月在手》导演陈传兴,总制片人廖美立,制片人、副导演沈祎等片方主创,共同解析文学与影像碰撞背后的故事,现重发此篇,以示纪念。
所谓诗人,也是凡人
叶嘉莹先生虽然早已闻名,在大众心中却始终和她传播、创作的古典诗词一样,留存着“阳春白雪”一般的形象,高雅、美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掬水月在手》一片,却将镜头拉近,展现了她作为“凡人”的一面。
开篇的一串空镜之后,叶嘉莹在影片中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工作人员帮她量血压、别耳麦,工作人员小心翼翼把耳麦藏在她后颈衣领之下,她却带了点着急笑嘻嘻催促:“不用藏啦,又拍不到我背后。”而另一个镜头,在工作人员轻轻别过飘到叶嘉莹眼镜上的发丝时,她顺势捋了捋头发,骄傲地说:“我头发多吧?这可都是真发,上回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戴了假发,我本来头发还要多,上个月跌跤摔到后脑勺掉了不少。”
人前的叶嘉莹端庄,也爱美。镜头中她总是穿着得体,一条高领旗袍搭一件对襟开衫,为了整体服饰的和谐,两个小时的影片中,她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眼镜链就出现了三条。
但离开学生和友人的目光,私下的叶嘉莹,96岁还带着些孩子气。制片人兼副导演沈祎记得,一次接叶先生到北京录音,工作结束之后,叶先生邀请陈导演到房间里聊天。因为在拍摄之外,团队关掉了所有摄影机,而叶嘉莹就坐在床尾,放松地晃着腿,“像个小女孩在荡秋千”。
导演陈传兴最遗憾没有剪入成片的,也是一个相似的画面:叶先生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夏夜,她和父亲铺着凉席躺在老宅四合院的树下,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父亲就教她认识天上的星座和星辰,讲到这一段时,她手指着天空,眼睛痴痴看着上方,“哇哦,你就觉得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夜,她面对的星辰星空,其实也是她之后的生命历程,诗的星辰、诗的宇宙,就在她的手指里面。”
《掬水月在手》在北京的一场点映结束之后,一位观众悄悄告诉制片人廖美立:“这部电影让我想到了我奶奶,我奶奶和叶先生一个年纪,等影片上映,我一定要带我奶奶一起来看。”
这部纪录片,让我们意识到,叶嘉莹是著名诗人、是博士生导师、是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也是一个普通的老奶奶,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是坐在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坛,而是活在凡尘里经历和我们一样的喜怒哀乐。
所谓诗歌,是诗人生命的流淌
文学纪录片,自然离不开对文学的讲述。但《掬水月在手》不是对诗歌的文本分析、逐字解读,也不是叶嘉莹诗词的风格概括、名篇推荐,而是把诗歌,还原为诗人生命的流淌,通过对叶嘉莹生命历程的展现,试图以此更深刻地理解她的诗词创作。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
这是叶嘉莹17岁失去母亲,亲耳听到母亲入殓时钉子钉在棺材上的声音,悲痛欲绝后地质问苍天:为何这样吝啬,让母亲在44岁时便撒手人寰?
“室迩人遐,杨柳多情偏怨别;
雨余春暮,海棠憔悴不成春。”
这是叶嘉莹上世纪50年代在台湾遭遇白色恐怖,带着尚在哺乳的女儿被抓、丈夫入狱三年、几多漂泊后在梦中浮现的联语,是她潜意识中对离合聚散不由人、海棠憔悴好景难常的感伤。
影片特别呈现了两句词跨越两岸、相隔十余年的佳话。叶嘉莹在北京辅仁大学读书时,师从顾随。一次在课堂上,顾随引用雪莱《西风颂》中“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写下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料”两句词,却并未完成全诗。
叶嘉莹课后借这两句凑成了一阙《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
撇开烦恼即欢愉,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
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多年以后,顾随之女顾之京整理父亲遗作,发现在1957年同样用这两句次填了一阙《踏莎行》: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
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
眼前几日风光好。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师徒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选用了同一个词牌,同一个韵脚,所用意象也隐隐相似,竟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唱和。在电影中,导演选用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声,分别吟诵这两首词,错落地剪辑在一起。笔者仿佛看到叶嘉莹和顾随先生跨越时空在推杯换盏、吟诗作赋,师生的默契体现在了诗词之中。
但副导演沈祎提醒道,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与叶嘉莹、顾随毫不相干的两位后来人,在多年之后重读他们的诗词,在词中寻找自己的感受。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能从一首词中窥见自己,这可能也是诗歌本身隽永的魅力。
叶嘉莹曾提到,自己在五十年代生活最艰难时期,是王安石《拟寒山拾得》中的一句“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猛然惊醒,意识到人世间的因缘、业缘和遇合都各有因果,于是她决定坦然承受,不再计较。时隔多年,她再去查这首诗,才发现当时是自己的误读,王安石的原句为“众生造众恶”,但这全然无改她从诗歌中获得的慰藉。
“你是否曾在叶先生的某首诗中看见过自己?”我问导演陈传兴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给出了《向晚二首》这个答案: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踪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这两首诗作于1978年,在电影中亦有出现。彼时身居加拿大的叶嘉莹向国家教委写了一封信,申请回祖国教书,但尚未收到回复,去留未定。散步时的归鸟激起了她无尽的思乡之情,想到自己年过半百却不知何时才能归乡,她写下了这两首绝句。
而陈传兴曾留学海外多年,在法国的第十年,他必须要作出决定,是留在国外,还是回到台湾。最后,他选择回到故土,因此对于叶嘉莹的感受,他可谓心有戚戚。
诗词带来的强烈共鸣,可能正是《掬水月在手》与一切诗歌的魅力。
所谓诗意,是慢节奏的“烧脑”
尽管有这样的亲近与共情,真正“看懂”《掬水月在手》却并不容易。
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看似云淡风轻,叶嘉莹的讲述也始终笑盈盈、慢悠悠。尽管她的人生远非如此波澜不惊。但即使提到女儿女婿的车祸,叶嘉莹也是淡而化之。
“经历了那么多,她是怎么挺过去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人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纪录片中,叶嘉莹加拿大的邻居回忆。
叶嘉莹本人曾以玩笑的语气提到,自己这辈子没有谈过恋爱。可这看似轻巧的埋怨背后,是一段从头到尾都不幸的婚姻,几十年来叶嘉莹不但要忍受丈夫赵钟荪暴躁孤僻的性情,还要独自工作养家。当年她仓促决定留在加拿大U.B.C任教,也是因为肩负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可她一边忍受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讲授中国古典诗词,下课还要回来逐字逐句地翻字典查生词备课,一边还要遭受待业在家的丈夫的谩骂与呵斥。这些委屈她从未向他人诉说,只有在长达40万字的口述自传《红蕖留梦》最后,用了寥寥数页讲述,是告解也是和解。
但在影片中,赵钟荪仅在最后借叶嘉莹的好友刘秉松之口出现一次:“哎,那个赵钟荪。”更多情感,只能从叶嘉莹避而不谈、欲言又止的地方细细体味。
叶嘉莹曾提出,诗词之美,是“弱德之美”,是在外界强大压力之下,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曲求全的一种品质。而“弱德之美”也是叶嘉莹本人品格的最好概括。
叶嘉莹本人“弱德之美”、“淡而化之”的性格,也是导演陈传兴选择如此讲述的原因,“当你穿透了人生的颠沛流离、周遭的亲人伤亡和情感上的不悦,走过这些非常大非常大的困难,最后终于都放下了。既然都放下了,我们却要回过头用一种浓重的、浓厚的大笔触表现,那不是太抵触了、也太不真实了、也太残酷了吗?”
整部纪录片,陈传兴用四合院的结构串起,由门外、脉房,到内院、庭院,一层一层直到厢房。同时也把叶先生和诗词的关系,叠影在这座巨大的回忆宫殿之中。
陈传兴希望借《掬水月在手》来讨论“诗与存在”的关系,也即海德格尔“诗作为存在的居所”,于是采用了叶嘉莹在北京察院胡同、现已拆除的四合院老宅,来一进进讲述她的人生。影片开头,叶嘉莹翻看相册中的旧照片,指认老宅的方位:“这是大门……这是踏马石……这是西厢房……”其实就已定下了影片的结构。
另一方面,四合院又叠加着更多的隐喻。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渡海来台后,常做“回不去”的梦:梦中回到老家北平的四合院,院子却门窗紧闭,她怎么都进不了门,只能长久地徘徊于门外。四合院于她,是美好的童年、是记忆的安全港、是回不去的故乡。
此外,陈传兴运用了大量的空镜。从寺庙到古迹,从壁画到浮雕,看似无意又实有所指,《嫦娥》一诗配了洛阳的雪景,《锦瑟》则是陶器,观众尽可能从中作出自己的投射和想象。
于是,《掬水月在手》成了陈传兴有意搭建的一座迷宫。至于对这座迷宫的解读,有人乐在其中、津津乐道,也有观众认为这导致了纪录片主角与影像之间的断裂。
“这其实是高度危险的,讲难听一点,咬起来伤牙,很硬、很生,而多数人只爱吃松软甜腻的食物。人们评价一些电影‘烧脑’,‘烧脑’其实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商业操作、一种烧钱。真正的‘烧脑’,不是短短90分钟、120分钟可以烧完的,而是电影结束之后你还会带着燃烧过的烧焦痕迹入睡,这才叫做可拍,可是这也正是迷宫里好玩的、高度挑战的地方。”
这样看来,陈传兴或许不太在意《掬水月在手》是否能让观众足够喜欢,但他无疑希望发出一次邀约——“在这个手机屏幕支配一切、动漫文化横扫一切的环境下,我想我们没有任何权力去压着年轻世代说,你们必须要读、你们必须要看。我们只能说,你看,我向你发来了一张邀请函,这是一场舞会的邀约,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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