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报中的妖怪图像,为何令人们着迷?

画报中的妖怪图像,为何令人们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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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种奇趣的存在,是日常生活琐碎平庸的田地上长出的怪诞的果实。穴地钻洞的老鼠忽然长出翅膀,盗取人的头发挂在房梁上,像柳枝一般在晚风中飘荡;山中的白蛇会化作美人,在西子湖畔寻觅她的情郎,草木皆兵不再是譬喻,而是真的长成了手持刀剑的兵将模样,在凄凄斜阳下捉对厮杀,还有那平日豢养的猫,忽然说起了人话,招呼铲屎官赶紧把小鱼罐头打开。

妖之所以为妖,正在于它违反了我们常识规则,又肆无忌惮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带来惊骇,也带来好奇。所以人们一面且惊且奇,一面又忙不迭地寻找搜罗这些妖物。《西游记》《封神演义》这样的古典小说中如果没有了妖怪的存在该是多么无趣。时下热门的仙侠影视剧也少不了妖怪的登场。虽然故事的结局,大都是妖被降服,非常重新回归正常。但那迷惑视听的妖言,那蛊惑人心的妖术,依然是如此令人着迷。

妖由人兴,妖怪,是人类想象的造物,既是出自对自然的敬畏,也是对超出常识外反常事物的好奇与恐惧。正因为妖怪与人类若即若离,既远既近的关系,所以人类才对妖怪如此着迷。古代的志怪文学传统,到近代科学进入而产生的妖怪学研究,乃至今天时下的口头语“作妖”——即使这世上真没有妖,人类也会作一个出来。

乡野阡陌、城垣街市、荒村古寺、海上航船,妖怪霍然出现,吸引了众人前来看热闹。这场妖怪的奇幻视觉之旅,来自于一份一个半世纪前的画报:《点石斋画报》。

创刊于清光绪十年的《点石斋画报》,是中国最早的新闻画报,先后持续出版了十四年之久,每旬一期,共发布图像近五千幅,堪称近代图像史的宝库。正所谓“选择新闻中可嘉可惊之事,绘制成图,并附事略”,这种图文并茂的画报形式受到人们的喜爱,风靡一时。之所以叫“点石斋”,有两层含义,一是该画报采用了石印技术,在石板上用脂肪性油墨绘制图像,利用油水互斥原理,可以在石面上覆纸印刷;二是借用“点石成金”的吉语,寄寓了编者美好的期许。

在大量刊印社会热点、海外奇闻、科学新知、民俗掌故等画面之外,《点石斋画报》还有一系列妖怪版画,尤其值得关注。这些妖怪图像,在近代传媒中实现了对古典志怪小说的回溯,实现了古典志怪的视觉化,诸如巫支祁、飞头獠、猫妖、山魈等妖怪,也都在《点石斋画报》中获得了形体。图画中的故事大约二三百字,其内容既受到了《山海经》等古书的影响,又有《子不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子,经过改头换面,在画报里假托时间、地点、人物等要素具备的新闻体例,以目击事件的现场构建图像,通常是在画面中的人群在围观妖怪,画面外的读者又对整个大场景进行审视。经历了画面内外的双重观看,妖怪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原形毕露,无处遁逃,乃至塌缩为小小的一只,这也可看作是近代传媒驱魅的一种方式。

《点石斋画报》中出现的妖怪虽然有着更为古早的渊源,但多带有晚清时代的烙印,符合当时的流行观念,比如鬼怪的形象与民间水陆画的鬼怪极为接近,多是头上生有两只肉角,巨目,猪鼻,腰间围着树叶,夜叉、山魈等造型皆遵循此例。至于动植物精怪的造型则多是人和动植物的杂糅,与当时的小说绣像本、民间年画相类,且受到戏曲的影响,妖怪的动作参照了舞蹈化的京剧身段,也是一趣。当然还有一些不明生物,属于博物学的盲区,长期游离在生活经验之外,也同样被视为怪物。画师并未亲见,只凭借传闻,就把不明生物画成了拼贴式的“缝合怪”,令人忍俊不禁。更为怪诞的是,与这些妖怪同时刊行的还有飞机、轮船、火车、潜艇等现代文明的产物,科学与鬼魅并峙,甚至还出现了用火枪驱赶妖怪的桥段,当时人们认为妖怪是极阴之物,而火枪这种热武器又是极阳之物,故而阳能克阴,古老的阴阳五行观念仍然在头脑中秘密运转。

以吴友如为首的《点石斋画报》的画师群体,又都带有扎实的学问底子,对传统的熟稔,使他们能熟练使用更为古老的图式,冷僻的典故也可信手取用,并将它们妥善安置在画报的预设场景中。比如《水怪搏人》中的鱼头怪,便可在仇英的《揭钵图》中找到类似的妖怪形象。而我们把目光放在画报中的山石树木以及亭台楼阁,也全然是传统山水画的面貌。在大场景的描绘中,却可以看到透视和排线等西画的技巧,妖怪的脸上和身上甚至出现了由点阵构成的阴影效果。与妖怪猝然相遇的目击者,受到惊吓时瞳孔放大,嘴巴张成圆形,也在画面上定格。石印版画的制版快捷,取代了木雕版时代的雕镂之苦,故而可以作精细的笔触。印刷技术的迭代,使妖怪形象也随之生动。

如此数量可观且风格一致的妖怪图像,在中国古代是空前的,在移步换景之中,妖怪露出峥嵘的爪牙与皮毛,足以开启中国妖怪的奇幻之旅——

水怪搏人

镇江士人某,读书焦山,夜饮薄醉。月色甚朗,某固善舞铜鞭,乃潜启山门出,对月舞鞭,盘旋往复,意甚自得。忽江中跳出一物,鱼首人身,长丈余,掌如蒲扇,臂短而腿粗,几如楹柱,跳跃而来。某骇绝,急避入,物已跃至,计不如先发制之,遂以铜鞭迎击其首,中鼻,怪吱吱作声,似益怒,舒臂来攫,不能及身,视其腿,亦不能伸屈。乃伏身猱进,连以鞭击其腰胯,物怒益烈,往来腾踔。某喘汗交作,力将不支,避入御碑亭。物身长不得进,攫亭上瓦,掷亭中,两手撼亭,岌岌欲压。鸡鸣一声,怪忽惊竦,已而群鸡叠唱,慌遽跳入江,某始得脱,从此山门夜不敢启。

焦山位于江苏镇江东北,是长江中的一座山岛。鱼头怪物来自焦山一带的“江魈”传说,清代钱泳《履园丛话》亦载:“焦山松寥阁前见一鬼,长三四丈,遍身绿色,眼中出血,口中吐火。或曰:此江魈也。”此处的鱼头人身造型,则是参照了《揭钵图》之类古图里的鱼精图案。民间传说、文人书写与视觉符号的奇异共振,便制造出全新的水怪。图中一人一怪的对峙,正处在危急时刻,远处山峦起伏的动态,再加上长江的汹涌波涛,将紧张氛围推到了极致。

珠光示异

上海崇明之间,有巨蚌焉,长约四五丈许,相传中衔一珠,如小儿拳,非常宝贵,人莫能取。前年宝山县民见此蚌将珠吐纳,白光亘天,俄有五龙盘旋其上,霎时间风雨晦冥。一白龙奋爪攫珠,为蚌所衔啮,良久始脱,忽沉入海,余四龙悉散。须臾天霁,蚌仍浮海面,珠光照耀如雪。闻海上人言,每当珠光一现,数日内必有风雨,其光紫赤,上烛霄汉,忽开忽阖,难以言状。或谓珠光现两三年内,其地必有涨沙,屡试屡验。予按前崇明令陈云伯明府尝亲见之,作《神珠引》以纪其事。

大蚌成精,居然能战胜恶龙,可见其神通广大。故事发生在崇明,崇明是长江口的一个沙岛,也是中国第三大岛,由于泥沙堆积,崇明岛每年都在变大,此地濒临东海,故多有海洋动物变成精怪的传说。在这个故事当中,巨蚌的身长有四五丈,还能吐出珍珠。珍珠是沙粒进入蚌类体内,被蚌分泌的矿物包裹,从而形成的珠子。巨蚌吐纳珍珠,似乎是把珍珠作为自身的“内丹”来修炼的,这也使巨蚌的妖怪身份更加明晰,甚至还能和龙作战不落下风。此外,巨蚌的发光现象还和当地的涨沙联系起来,颇有地域特点。

山魈梗路

《神异经》载:“西方山中有鬼,长丈余,人见之即病,名曰山魈,以爆竹惊之则走。”予窃尝疑之,不谓今竟实有其事。台州黄坛镇四周皆山,叠嶂重岩,树木丛杂,每当风清月白之时,有山魈出而与行人相戏。有人挈伴宵行,道经是处,即见有身长数丈、面作碧色、似人非人者,当路植立,急足返奔,必被追逐,小则重病,大则伤生。惟轰以火枪,或掷以木匠之墨线,则扬长而去。有胆大者追之,倏忽间已隐身不见,故人皆苦无术以除之。安得有啖鬼之钟馗为之捉获,使魑魅魍魉不致横行,则肃肃宵征者,庶不致为路鬼揶揄也。

山魈是山中精怪,古人认为山魈是木石之怪,葛洪《抱朴子》认为“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神异经》中还说山魈“犯之令人寒热”,用现代眼光来看,似乎是说山中的猴类携带传染病,使人受到感染。直至近年来的神农架野人传说,也可看作山魈故事的延续。用火枪,或者木匠的墨线,可以击退山魈,清末的火枪与古典妖怪遭遇,也是用科技驱魅的一例。而木匠的墨线总是画直线,因而正直无偏颇,人们便认为它能克制邪祟。

飞来佳偶

飞头獠见《唐书·南蛮传》,读史者疑焉。然以余所闻,则岭南溪峒中,却有此种。客有曾至其地者,归而记之曰:头之飞也,以耳为翼。昔有某獠之头飞入山中,见其女与某氏子,双头飞聚一处,相偎相贴,若不胜其缱绻者,旋向溪畔,衔生鱼一尾,分而食之。某獠归即以女配某氏子焉。又云:将飞之前,其人忽如病,项际有痕一缕,匝如红丝。家人共守之,恐肢体移动,头归而不能复原。此则与《唐书》颇相吻合,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史册所载,不尽子虚。推之《山海经》之贯胸、歧舌、交胫诸异,要非附会矣。

王嘉《拾遗记》中称飞头獠为解形之民:“汉武时,因墀南方有解形之民,能先使头飞南海,左手飞东海,右手飞西海,至暮,头还肩上,两手遇疾风,飘于海外。”《搜神记》中记东吴的将军朱桓有一婢女,“每夜卧,头辄飞去,将晓复还”,也是飞头獠之类。虽然在古书中经常出现飞头獠的故事,但却未见图像,此图是仅见的一例,绘三颗飞头在山林间飞舞嬉戏,变恐怖为欢快。

量人蛇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蛇类之繁,不胜枚举。其中有所谓量人蛇者,见人则凭空矗立,若与人较长短者,然胆小者遇之,每因惊悸成疾,或至身死,此事尝闻父老言之,究亦无人亲见也。乃宁波某客自象山收茶回,自言在竹山地方,遣伙张姓,从里山运茶至市,相距十余里,时有蛇从路旁出,昂然直立,张骤见之下,魂不附体,捷足狂奔,蛇复飞驰从之,相逐里许,蛇始不见,而人已神情昏聩矣。或曰近来小街獈巷,有等似蛇非蛇者,见人则拦路而立,不肯稍让,或故意挤近人身,俟其开言,便肆凶横,甚至抢钱攫物,以遂其择肥而噬之心。若此者,皆由为虺弗摧而至为蛇者也。呜呼,蛇之毒,犹可避,奈何人之毒,更甚于蛇乎?

清代梁绍壬的《秋雨庵随笔》也提到量人蛇:“广东琼州有量人蛇,长六七尺,遇人辄竖起,然后噬之。”据说这种蛇拦路时会说“我高”,路人这时若举起雨伞,说一声“我高”,蛇就会坠地而死。图中的量人蛇直立起来,要和人比高,场面十分危险。

鳖怪迷人

北平某生未第时,馆苏氏后圃,斋临大池,池东有楼三楹,四面红窗,不时启闭,疑为主人内眷所居。一日薄暮,有美人云髻凭窗,睨生而笑,骇其非时世妆,私问生徒,始知空楼扃鐍已久,生益骇。阅日又见,乃潜诣楼下,蹑梯以窥。一怪独立,上人而下鳖也。回顾见人,砰然投池中。急白居停,涸池觅之不得,后亦无他异。

以目击者的角度观察妖怪,是《点石斋画报》常见的方法。鳖怪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展示其独特造型,她因过时的装扮露出了破绽,一经窥破真身,随即消失,惊异的效果自有其魅力。此图中的鳖怪腰部以上是人,腰部以下是鳖,画师将人和鳖拼接到一起,产生了笨拙而又怪诞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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