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冯友兰之女、96岁作家宗璞: 一生最爱苏东坡

对话冯友兰之女、96岁作家宗璞: 一生最爱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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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雷蕴含 何宏杰 北京摄影报道 海报制作 王思祺

人物简介

宗璞,原名冯钟璞,1928年出生于北京,原籍河南省唐河县。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之女。幼年成长于清华园,抗战期间,随父亲南迁昆明,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宗璞少年时期就开始文学写作。《三松堂断忆》《哭小弟》《紫藤萝瀑布》《丁香结》等散文,流传广泛。散文《紫藤萝瀑布》被选入人教版义务教育教科书七年级语文下册。小说《弦上的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三生石》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18年,完成近百万字《野葫芦引》四卷,谱写一部抗日战争背景下知识分子心灵史。其中第二卷《东藏记》于2005年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2024年深秋,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从成都专程前往北京,在宗璞家中与她进行了深度的面对面交流、采访。

采访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年近百岁的宗璞,视力微弱,只能“耳读”。因听力也欠佳,还要戴上助听器,说话人凑近她耳边大声说才听得清。尽管坐在轮椅上,左边身体也不灵便,但她头脑清晰,笑声朗朗,面色红润,散发出顽强的生命力。

得知记者到访,宗璞特意选了一套紫色唐装,神采奕奕。谈到自己喜欢的苏东坡,她兴致盎然。她说苏东坡是个全才人物,他在多地当官爱民如子,在有限条件下依然坚持发挥作用,为民做实事等等。她曾很想写一部以苏东坡为题的文学作品,“我想过把东坡当‘五日太守’为当地百姓做好事的事情写成小说,也曾想过为苏东坡的爱妾朝云写一个剧本。只可惜未能付诸行动,都不了了之。如今我年龄大了,体力、精力都不允许了。”语气里带着遗憾。听闻封面新闻记者大学读的专业是影视创作,她马上来了精神,提议记者:“你可以试着写!实在是太好的题材了。我写不了,你们年轻人来写吧。”

有评论家说宗璞“天性醇厚,心如璞玉”。这次有机会与她近距离交流,记者对此描述有直接的感受。她饱经沧桑脸上,一双眼睛视力很弱但睿智清澈,既有学者风范,又有长辈慈祥。她使用手机,在家政阿姨或者女儿的帮助下,她看得见整个世界。她说,“我不时髦,但我很看重新生事物,我要学习。”

回忆抗战时期在昆明:

“那种艰难,那种奋发,刻骨铭心,永不能忘”

封面新闻:从1985年《南渡记》开笔,到2018年《北归记》出版,《野葫芦引》四卷的写作迤逦33年。其间经历视网膜脱落几近失明,突发脑溢血等病痛,是怎样的力量促使你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坚持完成这些作品?

宗璞:首先,一个工作一旦开始,肯定要把它做完的。而且我觉得这份工作是我特别应该做完的,这是那段历史给我的责任。我经历了从南渡到北归,经历了我们全部抗战,中华民族从积贫积弱到团结富强的过程。我有义务用文学的方式将我的经历和观察表达出来。

宗璞获茅盾文学奖作品

封面新闻:《野葫芦引》文史结合得好,很多人赞赏为“史笔”,但归根结底它是一部文学作品。在您看来,文学有怎样独特的价值?

宗璞:哲学主要是使人明“理”,文学在我看来更全面。一部好的文学作品里头,一定会有不俗的思想。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要清醒地活着,离不开文学的滋养。这几年,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各种技术发展得很快,常有人说小说要死了,但实际上,小说一直活得好好的。

封面新闻:抗战时期,你曾跟随父母在昆明生活,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那段时光给您留下哪些深刻的印象?

宗璞:那时的生活很苦。我父亲冯友兰先生、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等老一辈学者,他们一方面教书,一方面写作,从来没有浪费光阴,总是很认真负责地做事。他们希望把学生教好,把文化传承下去。我当时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物质条件很简陋。有一段时间,我们附中没有自己的房子,大家都睡在地上。上课只能等别的学校上完课,我们再去借来上课。如果借不到教室,就在大树底下上课。记得我们地理课的“教室”便是在树下。同学们各带马扎,黑板靠在树上。下雨时,几个人共用一柄红油纸伞,一面上课,一面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看着从伞边流下的串串雨珠。老师一手拿粉笔,一手擎伞,上课如常。有时雨大,一堂课下来,衣服湿了半边。当时我们天天要跑警报,在生死界上徘徊。而在学校里,轰炸也好,贫困也好,教只管教,学只管学。那种艰难,那种奋发,刻骨铭心,永不能忘。我们当时也没觉得生活多苦,也没有抱怨,大家的精神蓬勃向上。

“我在四川有很多朋友,最好的朋友是苏东坡”

封面新闻:您的不少散文入选了中学课本或者高考试卷,读起来很有生命的活力。您虽然也遭遇过艰难困苦,但却能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对此有何经验?

宗璞:我也会有感到沮丧、灰心的时刻,但我总会告诉自己,希望就在自己手里攥着。我相信,只要有信念,总是会有希望的,前提是你自己的意志不能垮掉。

我有一个建议,灰心失意的时候,不妨读一读苏东坡。虽然他也写过感伤的作品,但整体来说还是非常有希望的。我在四川有很多朋友,其中最好的朋友就是苏东坡。在我困惑的时候,读苏东坡给我带来过很大的精神帮助。苏东坡一生遇到很多挫折和至暗时刻,他的作品里也写过自己的伤心,但整体来说,其人其文给人带来更多的还是希望。

封面新闻:2007年,您拖着病体去河南郏县瞻仰三苏坟墓。为什么这么喜欢苏东坡?

宗璞:我喜欢苏东坡,主要是喜欢他这个人。我最欣赏苏东坡。他的遭遇特别令人同情,多次被贬,去过很多偏远的地方,但无论身处什么逆境都没有怨言,一直在为老百姓做实事儿。他被贬到那么远的地方,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但是他都没有被打垮。苏东坡真是了不起。他一生到很多地方做官,给当地百姓解决了很多现实民生问题,比如他被贬到黄州,努力改变溺婴的社会问题。他在登州只做了五天太守,就向宋神宗上书两封,解决了困扰当地百姓的盐税问题,加强了当地海防建设。他在广州逗留时间很短,却设计了自来水供水系统,解决了老百姓饮用苦咸水问题。我曾经到惠州,专门去看了一下朝云的墓,墓前是苏东坡为她建的六如亭。苏东坡这个人真是说不尽的。

“我觉得生活里很多都是可爱的”

封面新闻:您到了晚年还特别喜欢养猫、养花,喜欢听音乐,对生命、生活保持着高昂的热情,这是受到谁的影响吗?

宗璞:比较可惜的是,现在我不太能养猫了,因为猫脱毛严重,容易过敏。我也说不清,这种热情是从何而来。从小我就是这样,感到生活在我眼里一直很有意思,我也找不出不热爱生活的理由。生活嘛,挺有意思的,我觉得生活里很多都是可爱的。遇到困难,总还是有解决的办法。当然,年纪越来越大,的确很多情况变得越来越困难。但我一直觉得,困难总是可以解除的。比如我写作要克服的最大的困难是视力问题,可是我克服了。视力受损让我很痛苦,但写作的时候,又总是能够全身心投入。我口授,助手打字出来,念给我听,再改。改得不到位,就再改,改好几遍。

封面新闻:您的作品里边有很多植物的意象,松、柳树、野葫芦、紫藤萝等等,对植物有亲近之情。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宗璞:尽管现在我不能养猫狗了,但植物还一直是我的朋友。我从小就热爱自然,喜欢植物。在北大的时候,屋前院外也有很多的花草树木,是我们全家的朋友。我觉得苏东坡也是很热爱自然。我的屋子外面有一棵桃树,一棵杏树,春天的时候,一树一树开满花,很漂亮。

宗璞家中客厅上摆放着父亲冯友兰照片

受父亲影响,从小背诵诗词

封面新闻:在你的青少年时期,哲学家父亲在教育子女方面,让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宗璞:从小我家里就有很多书。各式各样的书随便你自己去看,父亲从来不加干涉。我父亲对子女,并没有施行特别的教育方法,我们就是照常去上学。我和哥哥小时候,父亲会让我们背一点诗词。我五岁上小学,父亲会给我选一些诗,每天早晨背上书包,在母亲床前背了再去上学。那会儿背白居易的诗多一些,因为容易上口,像《长恨歌》《百炼镜》都背过,这对我和哥哥都带来很好的影响。诗词成为我一生的好朋友。

我哥哥今年100岁了,卧病在床,还在每天背诗词。每天在床上躺着,就背一点诗词,觉得很有趣味,能帮助他提振一点精神。前两天他背下了一首新诗词,我们全家人都感到很惊喜。父亲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尽管父亲没有直接用特别的方法教育我们,也没有直接给我们传授专业知识,但他是潜移默化地影响、教育着我们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宗璞家中客厅墙壁上有父亲冯友兰写的一幅对联

封面新闻:在文学写作上,父亲有没有给你提过比较具体的建议?

宗璞: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写,但是他给我的一本书写过序,他写道,当一个作家,要努力读懂自然、社会、人生这三部“无字天书”,还要用至精至诚的心劲儿把“无字天书”酿造为“有字人书”。这两种书都应该阅读,不可偏废。父亲为我写的这篇序对我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

封面新闻:你们家的家风感觉很自由?

宗璞:也会有比较严格的时候,但总体是比较自由。至少我和兄弟姊妹从小到大,没有谁挨过父母的打。

“我写作还行是因为我有彩笔”

封面新闻:您从小就读了很多中国的古典作品,但您大学是就读于外文系。先后接触中外文化,对您有什么不同的影响吗?

宗璞:我觉得我还是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比较大。我虽然喜欢读哈代的小说,但我没有特别地去研究模仿哪位作家,影响自然就很小了。

封面新闻:您的散文思想深邃,哀而不伤。这种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宗璞:这很难说得清。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写作还行是因为我有彩笔,等哪天谁来把彩笔收回去了,我可能就写不出来了。

封面新闻:您现在不方便自己看书读报了,一般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外界信息?还有兴趣关注世界上的大事吗?

宗璞:我的阅读变成了听读,得靠我的护理人员念给我听。我平时听的各类新闻比较多,我很关注国际大事,最大的希望是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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