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雷蕴含 何宏杰 北京摄影报道 海报制作:王思祺
中国当代作家中,宗璞是风格极其显著的一位。她有着非同一般的书香家世——父亲是哲学家冯友兰,母亲任载坤是辛亥革命先辈任芝铭之女,是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知识女性。她的叔叔是地质学家、“丹霞地貌”命名者冯景兰,姑母是“五四”时期与冰心齐名的作家、古典文学专家冯沅君。
2024年10月底,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从成都专程前往北京,在宗璞家中与她进行了面对面深度交流。
虽然今年已经96岁高龄,但宗璞依然对生活充满热爱,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她笑声朗朗,面色红润,散发出和她作品中一样的蓬勃生命力。她说,“生活在我眼里一直很有意思,我也找不出不热爱生活的理由。就算遇到困难,也还是有解决的办法,生活嘛,都是很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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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世家滋养的“兰气息,玉精神”
宗璞幼年成长于清华园,少年时代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大学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长期生活在知识分子云集的环境里,她得到过富有才华学识和家国情怀的父辈师长的照拂。拥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家学渊源,又深谙西方经典文学精髓,使得她的学识修养系统而全面。东方传统哲学和西方人文思想,在她的作品中交汇形成了渊清玉絜、光风霁月的艺术气质和格调。这种格调被评论家李子云概括为“兰气息,玉精神”,并得到广泛认同。
很多读者知道宗璞,主要是通过她的散文。尤其是那篇登上中学语文教科书的《紫藤萝瀑布》,文笔清丽,散发着生命力和希望之光,让很多中学生首次知道“宗璞”这个名字,并记忆深刻。实际上,宗璞的创作体裁多样,除了散文,还有中短篇小说、童话、诗歌、翻译、长篇小说。尤其是她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在文学界广受赞誉。人民艺术家、著名作家王蒙在《宗璞文集》座谈会的视频致辞中评价,该作品“是一个奇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在百病皆生的情况下,她仍然从容细致,推敲地、精当地完成这部大作,把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把西南联大的中国知识分子经历留了下来,这是史笔,也是她深受文坛同行、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
2024年7月王蒙在《宗璞文集》座谈会上视频发言
2024年7月宗璞在《宗璞文集》座谈会上
2024年7月27日,刚过完96周岁生日的宗璞,坐着轮椅出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参加人民文学出版社十卷本《宗璞文集》出版座谈会。发言中她感慨时间流逝之快,“八十年,路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一下子就到了现在。”
座谈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协办。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张宏森在座谈会上致辞中说,宗璞先生是一位辛勤耕耘八十载的杰出作家,是民族精神的传承者。她的作品宛如永不黯淡的明珠,在文学的长河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李敬泽在座谈会总结时说,“今天大家汇集在此,是为了庆祝宗璞先生创作八十年,庆祝宗璞先生保持创作状态旺盛、保持才思不绝的八十年。对中国文学界、对每一位热爱宗璞的读者来说,这都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我们因此感到欣喜、幸福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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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失明状态“口授”近百万字小说
抗日战争爆发后,冯友兰随任教的清华大学南迁,先到长沙又转昆明。宗璞四姊妹随母亲经越南辗转到昆明。宗璞在昆明度过了8年时光,先后在南菁小学、西南联大附中念书,这段经历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发挥自己的文学才华,书写这段难忘的历程,讲述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故事和精神世界,成为她一生的使命。
1945年1月,西南联大的大学生们组织过一次去云南石林的旅行活动,并邀请闻一多教授参加。作为西南联大附中的学生,宗璞和弟弟也跟着闻先生同去。在石林尾泽小学的操场休息时,有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闻先生嘴里叼着烟斗,是前景的特写,而宗璞恰好也被拍进去了。小小的她站在远处背景中,看起来好像是站在闻先生烟斗上的小人儿。评论家郭艳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宗璞散文》导读文中写道,“这张照片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意味——宗璞会成为远远眺望的那个人。大师们清晰的特写日渐成为模糊的背影,而宗璞站在时光的罅隙里,在历史的景深中,凝神眺望一个个远去的身影。”
这种眺望和回溯,正是宗璞耗费30多年时间创作完成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原始动机。
在文学创作的路上,宗璞写中短篇小说,写散文,写诗,但她内心一直酝酿一部大作品——为全民抗战、抗战中的知识分子写一部长篇小说,再现那段教育史上的奇迹,让更多人知道父辈那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情怀和精神面貌。
在父亲冯友兰生病期间,宗璞一人身兼数职,她戏称自己是父亲的“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她几乎只能在业余、病余、事余进行“业余”创作,自嘲“三余作家”。1985年,宗璞在照顾父亲的间隙,开始《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的创作。从1985年到2018年,历时33年,终于完成了近百万字的《野葫芦引》。《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一共四卷,以文补史,以文证史,堪称一部战争背景下几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在宗璞的书写中,中国一代学人在战火硝烟中的南迁,或为保存中华文脉,或是投身抗战。在羁绊中奋勇成长,在实践中摸索前行,最终完成了自身的蜕变。在以西南联大为题材、背景的诸多文学作品中,宗璞的《野葫芦引》受到业界高度评价。 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指出,鹿桥的小说《未央歌》侧重“青春想象”,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则更多“文人情趣”,而宗璞则颇具“史家意识”,立意高远,气魄宏大。
令人敬佩的是,这部大作是宗璞在垂暮之年克服种种病痛完成的。“人道是锦心绣口,怎知我从来病骨难承受。兵戈沸处同国忧。覆雨翻云,不甘低首,托破钵随缘走。悠悠!造几座海市蜃楼,饮几杯糊涂酒。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只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这是宗璞自述生平的一支散曲,透露出了她创作的艰辛与执着。
2000年,第二卷《东藏记》写作开始不久,宗璞的视网膜脱落,经过手术虽未完全失明,但视力极其微弱。加上左手麻木痉挛,脑供血不足时常头晕目眩,她已经无法阅读和写字,只能像父亲晚年那样,靠“口授”的方式写作:请助手记录下来,再反复修改打磨,直到满意为止。四卷《野葫芦引》中后三卷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的。在写作第四卷《北归记》时,宗璞因突发脑溢血,进了重症监护室抢救,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说话都不清楚,更遑论写作。然而,她以超乎常人的毅力,逐渐恢复了正常,找回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宗璞说,她之所以克服重重困难也要完成这部书,是因为“要对得起沸腾过随即凝聚在身边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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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情深:“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会的”
1980年,已至耄耋之年的冯友兰,决定重写《中国哲学史新编》,几近失明失聪的他只能口授,由助手记录下来,帮助查对引文等,最终耗时十年,完成了这部7卷本,近150万字的巨著。
1982年9月,宗璞陪同父亲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接受名誉博士学位。候机的时候,冯友兰写了一首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慈母是吴清芝,贤妻是任载坤,孝女就是宗璞了。
冯友兰与任载坤
1957年,宗璞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红豆》,这部描写爱情、带着忧伤的小说,一时在全国引起轰动。冯友兰当时写了龚自珍的《示儿诗》勉励女儿,“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还需弱冠争。多识前言蓄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60年代初,宗璞因病常住家中,每当傍晚,她常常和父母去颐和园昆明湖泛舟,览尽落日的绮辉。若干年后,一位当时的大学生告诉宗璞说,那时他常常看见冯先生家坐的船在彩霞中漂动,觉得“真如神仙中人”。
宗璞在多篇散文中写到自己的父亲冯友兰,落笔处常常是令人动容的日常细节。诸如冯先生吃饭时无论什么饭菜,一律叫好;痛失爱妻,则语:没有你娘,房子太空;面对衰老疾病,则言: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这些细节写出了哲学家在日常烟火中的“呆气”,在人伦情感中的诚挚,在生死面前淡定的“仙气”。评论家郭艳写道,“此种人生境界已然得中国哲学‘胸次悠然’之真谛。这些摹写又和三松堂‘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哲人气质相互浸润,呈现出一位元气丰沛的冯友兰先生。”
2000年,宗璞的眼睛做了三次手术,对失明的恐惧笼罩着她。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一个夜晚,我披衣坐在床上,觉得自己是这样不幸,我不会死,可是以后再无法写作。模糊中似乎有一个人影飘过来,他坐在轮椅上,一手拈须,面带微笑,那是父亲。‘不要怕,我做完了我要做的事,你也会的’。我的心听见他在说。此后,我几次感觉到父亲。他有时坐在轮椅上,有时坐在书房里,有时在过道里走路,手杖敲击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不再说话,可是每次我想到他,都能得到指点和开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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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观面对病痛:音乐和文学是救赎
宗璞从小体弱多病,大大小小做过十几次手术,晚年更是疾病缠身,行动受限、视力微弱。但那股蓬勃昂扬的生命力,始终不曾被掩盖。或许受父亲冯友兰一生所投注的儒家精神影响,宗璞性格质朴,生活态度乐观坚韧。面对病痛和人生的挫折,她从未消沉,无论何时,笔端流淌的永远是阳光与希望。
她那篇著名的散文《紫藤萝瀑布》就写于弟弟冯钟越病重期间。虽然她当时心情无比悲伤,但笔下那开得恣意风流、绚丽灿烂的紫藤萝,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珍贵与力量。
除了文学,宗璞还是一名音乐爱好者。音乐和文学给了她力量,然而,更具体的帮助还是人,她的文友。有一阵子,宗璞需要在医院的一间小黑屋病室里接受物理治疗,感觉自己“成为物件”,心情难免低沉。此时,两盘莫扎特音乐的磁带,成了她亲密的朋友,使她忘记种种不适,忘记孤独,甚至觉得斗室中天地很宽。听到《第四十交响曲》,她描述自己感觉像“有一双灵巧的手,轻拭着自己心上的尘垢……他所有的音乐都在说,你会好的。” 宗璞也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勃拉姆斯,但最喜欢莫扎特,“莫扎特可以说是超越了人间的痛苦和烦恼,给人的是几乎透明的纯净,充满了灵气和仙气,用欢乐、快乐的字眼不足以表达。他的音乐是诉诸心灵的,有着无比的真挚和天真烂漫,是蕴藏着信心和希望的对生命的讴歌。他自己受了那么多苦,但他的精神一点没有委顿……他把人间的苦难踏在脚下,用音乐的甘霖润泽着所有病痛的身躯和病痛的心灵。他的音乐是真正的‘上界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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