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吴冠中
北国早春,山野的杏花先开,那干瘦乌黑的枝条上放出明亮的粉色花朵,生意盎然。但远看那山坡上一簇簇的杏花,白灰灰的一团团,被衬托在灰暗的土石丛中,倒像是癞秃头上的疮疤。花,宜近看不宜远看;树依凭体态之美,才宜于远看。鲜艳的碧桃,远看不过是一堆红色灌木,失其妖娆;牡丹、芍药,远看也不见其丰满华贵之态,只呈点点嫣红了。所以中国传统绘画中画花大都表现折枝花卉,曲尽花瓣转折之柔和,如亲其肌肤,闻其芬芳。
鲜花令人珍惜,由于花期苦短,落花流水春去也,花比青春,年华易逝,诚是人生千古憾事。为了赋予短暂的花期以恒久的或深远的含义,人们歌颂荷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兰花为空谷幽香,梅花的香则来自苦寒。其实也正缘于生生灭灭的轮回匆匆,促成了人间的缤纷多彩。新加坡地处赤道,终年酷暑,我同新加坡的友人开玩笑,说你们不分春、夏、秋、冬,便没有风、花、雪、月,便失去文学艺术。新加坡的国花兰花,鲜艳闪亮,终年常开,但似乎难比荷花或梅花由于身世而形成的独特风姿。
人生缺不了花朵,但从未开花的人生当也不少。灰色的、苦涩的人生难于与花联系起来。一路开花的人生也许有过,马嵬坡以前的杨贵妃是否就一直是盛开的花朵,也难说,开花原本是为了结果,花开只一瞬,果实才是恒久的吧,果实本也不可能恒久,所以能恒久,因为它成为种子。桃花易开易落,因结桃子,年年开,千年开。人们自我安慰:人生短,艺术长。艺术之长,当也依靠种子引发新枝,失去岿发性的艺术是不结种子的艺术,也只能像花朵开过一次便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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