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布鲁姆评《永生的信息》:死亡和与之为友的必要性

哈罗德·布鲁姆评《永生的信息》:死亡和与之为友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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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思考、默诵或教授华兹华斯的《永生的信息》时,最先想到的是他自己对此诗的评论:

这首诗歌创作于我住在格雷斯米尔镇尾期间。我先写了前面四个诗节,之后至少过了两年,才写完后面的诗节。对于心思缜密、目光敏锐的读者来说,整首诗歌已足以自明。但在这里我也不妨多言两句,提请注意这首诗歌的结构,因为这首诗的结构一定程度上基于我心灵的特定情感或经验。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承认这种想法:我也有死亡的那一天。我在其他地方写过——

天真的孩子,

呼吸得那样柔和!

只感到生命充沛在四肢,

对死亡,她懂得什么?

不过,我遭遇的困难,与其说来自感受到的动物性的活力,不如说来自心中不屈的精神。我经常寻思以诺和以利亚的故事,劝说自己相信,无论其他人可能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像以诺和以利亚被带进天堂。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往往不会视外物为外在的存在,我与所见的一切的交流,我不是把它们视为外物,而是把它们视为我与生俱来的本性之一部分。许多次,在上学的路上,我会靠住一堵墙,或者抓住一棵树,才能把我自己从这种唯心主义的深渊中召唤现实。那时,我害怕这样的过程。在人生的后半程,我曾像每个身不由己的人那样,我悲叹屈从于对立的一种性格,我对于记忆欢欣雀跃,正如表达于以下诗句——

为了对感官的世界、

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

为了失落的、消亡的一切;

我相信,每个人只要回首往事,都能感受到童年时视线中那梦幻般的生动和精彩,我不需要在此赘言,但是在《永生的信息》这首诗里,我将之视为先在状态的推定证据,对给一些善良虔诚之人带来痛苦的一个结论提出抗议,培育这样一种观念,我认为是正确的。这个观念过于模糊,难以被当成信仰,只不过是我们对于永生的直觉中的一个要素。但且让我们记在心里,尽管这个观念并非高级的启示,但其中也并无矛盾的地方,而且人类的堕落也提供了有利于它的类比。因此,许多国度的民间信仰中,都有这种“先在观念”;任何熟悉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这是柏拉图唯心主义哲学的一部分。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世界。谁对自己的心灵世界没有过同样的渴望?我被迫地写下这首《永生的信息》时,运用了这些思想,我把先在的概念作为人性的充分基础,尽我作为诗人之力,充分地利用它。

《永生的信息》是英诗中最重要的短经典,堪与弥尔顿的《利西达斯》比肩。这首伟大的颂歌对柯尔律治、雪莱、拜伦、济慈、约翰·克莱尔、丁尼生、罗伯特·勃朗宁、阿诺德、霍普金斯、梅瑞狄斯、斯温伯恩和叶芝的影响有迹可循。其影响也见于美国诗歌,它为美国诗歌的传统注入了活力,这个传统从爱默生开始,经过惠特曼和狄金森,一直延续到弗罗斯特、华莱士·史蒂文斯、哈特·克兰、A. R. 阿蒙斯和约翰·阿什贝利。《永生的信息》是一首关乎沉痛的失落和存疑的收获的诗歌。这首诗的标题用词不当,因为在我看来,这首诗写的是死亡和与之为友的必要性。华兹华斯拒绝所有关于这是柏拉图式的颂歌的说法,尽管在第162―168行的幻想中有对永生的唯一暗示:

因此,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

我们虽深居内地,

灵魂却远远望得见永生之海:

这海水把我们送来此间,

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

看得见岸边孩子们游玩比赛,

听得见终古不息的海浪滚滚而来。

弗洛伊德以反讽的口吻将这种对于起源的渴望称之为“大洋感”。华兹华斯写过一首短小的抒情诗《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

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

心儿便跳荡不止:

从前小时候就是这样;

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

以后我老了也要这样,

否则,不如死!

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

我可以指望:我一世光阴

自始至终贯穿着对自然的虔敬。

他引用了这首诗歌的最后三行作为《永生的信息》的题记,绝无任何反讽之意。在这三行之后,他还引用了一句维吉尔的诗:

让我们唱更雄壮的歌。

维吉尔在《牧歌》第四首开头,召唤为他的《牧歌》带来灵感的西西里的才艺女神们,“让我们唱更雄壮的歌”。在此,华兹华斯想要我们回想起弥尔顿在《利西达斯》第37行对维吉尔这句诗的刻意影射:“开始吧,有几分响亮地拨扫弓琴。”但是,与维吉尔和弥尔顿不同,《永生的信息》一共有十一个诗节,华兹华斯在第一个诗节就为我们定下了自然失落的调子:

1

还记得当年,大地的千形万态,

绿野,丛林,滔滔的流水,

在我看来

仿佛都呈现天国的明辉,

赫赫的荣光,梦境的新姿异彩。

可是如今呢,光景已不似当年―

不论白天或晚上,

无论我走向何方,

当年所见的情境如今已不能重见。

在华兹华斯的眼里,“寻常所见”充满了赫赫荣光。天国明辉的外衣不再可见,而诗人一开始就极力安慰自己,他的洞察力没有消减:

2

虹霓显而复隐,

玫瑰秀色宜人;

明月怡然环顾,

天宇澄净无云;

湖水清丽悦目,

星斗映现湖心;

旭日方升,金辉闪射;

然而,不论我身在何方,

我总觉得:大地的荣光已黯然减色。

尽管使用了现在时态,但最后华兹华斯还是不得不意识到:大地的荣光已逝。

3

听这些鸟儿,把欢乐之歌高唱,

瞧这些小小羊羔

应着鼓声而蹦跳,

惟独我,偏偏有愁思来到心间;

沉吟咏叹了一番,把愁思排遣,

于是乎心神重旺。

悬崖上,似号角齐鸣,飞泻着瀑布;

再不许愁思搅扰这大好时光;

听回声此伏彼起,响彻山冈,

清风从沉睡的田野向我吹拂,

天地间喜气盈盈;

海洋和陆地

都忘情作乐,似醉如迷,

鸟兽也以五月的豪情

把佳节良辰欢庆;

快乐的牧童!

高声喊叫吧,让我听听你快乐的叫声!

华兹华斯在这里的“沉吟咏叹了一番”,可能就是他写的《我一见彩虹高悬天上》或者甚至是《决心与自立》。但是,他强烈地抗议他复苏的灵感。精彩的第四个诗节提醒他自己的危机:

4

我听到你们一声声互相叫唤,

你们,幸福的生灵!我看到

和你们一起,天庭也开颜嬉笑;

我心中分享你们的狂欢,

我头上戴着节日的花冠,

你们丰饶的福泽,我一一耳濡目染。

这样的日子里怎容得愁闷!

温馨的五月,明丽的清晨,

大地已装扮一新,

四下里远远近近,

溪谷间,山坡下,

都有孩子们采集鲜花;

和煦的阳光照临下界,

母亲怀抱里婴儿跳跃;

我听着,听着,满心欢悦地听着!

然而,有一棵老树,在林间独立,

有一片田园,在我的眼底,

它们低语着,谈着已逝的往昔;

我脚下一株三色堇

也在把旧话重提:

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

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

这顶花冠,这些田园中采集的鲜花编织的花环,已经提前认领。华兹华斯强调“一一耳濡目染”,其实象征体现了他的绝望;在这明丽的日子,他却像但丁一样感受到愁闷的威胁。在“我听着,听着,满心欢悦地听着”这一行,三次重复“听着”这个动作行为,我们读者从中听到的是愈发浓烈的悲伤。威廉·布莱克告诉克拉布·罗宾逊,从“然而,有一棵老树,在林间独立”起的五行诗歌,令他至为感动。华兹华斯的目光突然看到他一直以来就赞叹不已的那棵树之后,移到了一片熟悉的田野,最后回到了脚下的一株三色堇。所有这些都是失落的见证:“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

写至此,这首颂歌搁置了两年多。当华兹华斯再次动笔时,在第5―8诗节和第9―11诗节,他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解答:

5

我们的诞生不过是入睡,是忘却:

与躯体同来的魂魄―生命的星辰,

原先在异域安歇,

此时从远方来临;

并未把前缘淡忘无余,

并非赤条条身无寸缕,

我们披祥云,来自上帝身边——

那本是我们的家园;

年幼时,天国的明辉近在眼前;

当儿童渐渐成长,牢笼阴影

便渐渐向他逼近,

然而那明辉,那流布明辉的光源,

他还能欣然望见;

少年时代,他每日由东向西,

也还能领悟造化的神奇,

幻异的光影依然

是他旅途的同伴;

及至他长大成人,明辉便泯灭,

消溶于暗淡流光,平凡日月。

“生命的星辰”不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星辰,而像是一个晦涩的隐喻,指代太阳。这个神秘的诗节没有提供任何解答的希望,随后的第六个诗节亦然:

6

尘世自有她一套世俗的心愿,

她把世俗的欢娱罗列在膝前;

这保姆怀着绝不卑微的志向,

俨若有慈母心肠,

她竭尽全力,诱使世人

忘掉昔年常见的神圣荣光,

忘掉昔年惯住的天国殿堂。

柯尔律治的儿子哈特利是华兹华斯的义子,跟随华兹华斯生活。想到哈特利,华兹华斯禁不住再次悲叹,失去了更崇高的使命,陷入了无止境的模仿的忧伤之中;然而,没有了模仿,我们也无法成长。这种悲伤在这第八个诗节结尾的意象中抵达顶峰:

8

你的外在身形远远比不上

内在灵魂的宏广;

卓越的哲人!保全了异禀英才,

你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

不听也不说,谛视着永恒之海,

永恒的灵智时时在眼前闪现。

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

真理就在你心头栖止

“永生”是凛然不容回避的存在,

它将你抚育,像阳光抚育万物,

它将你荫庇,像主人荫庇奴仆;

在你看来,

墓穴无非是一张寂静的眠床,

不知白昼,不见阳光,

让我们在那儿沉思,在那儿期待。

孩子呵!如今你位于生命的高峰,

因保有天赋自由而享有尊严,

为什么你竟懵然与天恩作对,

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吁请“年岁”

早早把命定的重轭加在你身上?

快了!你的灵魂要熬受尘世的苦楚,

你的身心要承载习俗的重负,

凌厉与冰霜相似,深广与生活相仿!

柯尔律治不喜欢以“墓穴无非是一张寂静的眠床”开始的那四行精彩的诗句。在《永生的信息》的一些已刊行版本中,华兹华斯遗憾地将这四行诗句删除了。其实,它们与压倒孩子灵魂的凌厉冰霜和结尾那一句难解的诗行“深广与生活相仿”形成了强劲的对照。接下来的第九个诗节突然爆发:

9

幸而往昔的余烬里

还有些火星留下,

性灵还不曾忘记

匆匆一现的昙花!

对往昔岁月的追思,在我的心底

唤起历久不渝的赞美和谢意;

倒不是为了这些最该赞美的:

快乐和自由―孩子的天真信仰;

不论他是忙是闲,总想要腾飞的

新近在他心坎里形成的希望;

我歌唱、赞美、感谢,

并不是为了这些;

而是为了儿时对感官世界、

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

为了失落的、消亡的一切;

为了在迷茫境域之间

漂泊不定的旅人的困惑犹疑;

为了崇高的天性―在它面前

俗骨凡胎似罪犯惊惶战栗;

为了早岁的情思,

为了幽渺的往事——

这些,不论怎样,

总是我们视野里主要的光焰;

有它们把我们扶持,把我们哺养,

我们喧嚣扰攘的岁月便显得

不过是永恒静穆之中的片刻;

醒了的真理再不会亡失:

不论冷漠或愚痴,

成人或童稚,

世间与欢乐为敌的一切,

都休想把这些真理抹煞或磨灭!

因此,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

我们虽深居内地,

灵魂却远远望得见永生之海:

这海水把我们送来此间,

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

看得见岸边孩子们游玩比赛,

听得见终古不息的海浪滚滚而来。

起始一行中的“余烬”在雪莱看来可能暗示熄灭的炉灶,他乞灵于西风,将他语词的灰烬和火花从这炉灶撒向人间。华兹华斯的革命岁月业已过去,他奏响了一曲表达谢意的赞歌,赞美孩子对感官世界、对世间万物寻根究底的盘诘。当听到的东西和看见的东西分离,外在的世界蜂拥而来,这个孩子会转向他最初对父母、手足和朋友的感情。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我们虽深居内陆,灵魂还是能看见永生之海,海水把我们送到那里,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成为在岸边游玩比赛的孩子。华兹华斯意犹未尽,在第十个诗节中他继续写道:

10

唱吧,鸟儿们,唱一曲欢乐之歌!

让这些小小羊羔

应着鼓声而蹦跳!

我们也想与你们同乐,

会玩会唱的一群!

今天,你们从内心

尝到了五月的欢欣!

尽管那一度荧煌耀眼的明辉

已经永远从我的视野里消退,

尽管谁也休想再觅回

鲜花往日的荣光,绿草昔年的明媚;

我们却无需悲痛,往昔的影响

仍有留存,要从中汲取力量;

留存于早岁萌生的同情心―

它既已萌生,便永难消泯;

留存于抚慰心灵的思想―

它源于人类的苦难创伤;

留存于洞察死生的信念―

它来自富于哲理启示的童年。

这个诗节坦白地承认,没有什么能让人再觅往日的荣光。唯一的补偿,只能在对于他人之苦难的同情心和洞察死生的平静心灵中找到。这个解答虽令我感动,但我依然深表怀疑。幸运的是,最后一个诗节的意义更加丰富:

11

哦!流泉,丛树,绿野,青山!

我们之间的情谊永不会中断!

你们的伟力深入我心灵的中心;

我虽然舍弃了儿时的那种欢欣,

却更加亲近你们,受你们陶冶。

我喜爱奔流的溪涧,胜过当初

我脚步和溪涧同样轻快的时节;

一日之始的晨光,纯净澄洁,

也依然引我爱慕;

对于审视过人间生死的眼睛,

落日周围的霞光云影

色调也显得庄严素净;

又一段赛程终结了,又一番告捷获胜。

感谢人类的心灵哺育了我们,

感谢这心灵的欢乐、忧虑和温存;

对于我,最平淡的野花也能启发

最深沉的思绪―眼泪所不能表达。

我不知道人成熟后的较量能否与青春期的痛苦相提并论。华兹华斯满怀希望,但话说回来,谁又想与希望争吵呢?眼泪所不能表达的深层思绪,超越了悲叹。这个美丽的暗示可能是,喜悦终究比痛苦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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