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252)——悼亡者之歌:离乱的烽烟(一)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了朗达玛生前的吐蕃,今天咱们开始讲朗达玛死后的吐蕃。
关于朗达玛被杀的时间,不出意外的在各种史料中有不同的记载。
《贤者喜宴》的记载是“达玛于铁鸡年(公元841年)登基,时年39岁,在位6年,于火虎年(公元846年)被弑,享年44岁。
但在《青史》和《吐蕃王统记》中却是另一种记载,《青史》记录“丙辰年(836年)藏王逝世,当年达磨继承王位。辛酉年(会昌元年,841年)朗达玛执政到此为止。朗达玛于是年毁灭佛教,立即遭贝吉多杰杀死。”
现在大多数学者认可的时间是公元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
这个时间点的依据,主要是参考了唐史。
在《旧唐书》记载:“会昌二年十月,吐蕃赞普卒,遣使论普热入朝告哀,诏将作少监李璟入蕃吊祭”。
《资治通鉴》的记载是“会昌二年十二月丁卯”,跟旧唐书的记载稍有差异,但都记做“会昌二年”。
唐史里还有一条史料旁证,在唐武宗会昌四年的三月,李德裕代笔皇帝写了一份诏书,名叫《赐缘边诸镇密诏意》。
其中提到了“今吐蕃未立赞普已是三年”,写诏书的时间在844年,上溯三年正好是蕃使来告丧的会昌二年。
这份诏书除了有助于确定朗达玛死亡的时间,还能帮我们窥见吐蕃国内的状态。
诏书里有这样一段论述:“今吐蕃未立赞普,已是三年,将相猜携,自相攻击,缘边兵马,颇已抽归。想其城镇皆空,守备多阙,倘彼斗战未定,自有党仇,一国之中,疑惧相半,则备连城守,固有异心。”
紧接着李德裕就写到,你们这些边疆的镇守大员,帐下肯定有吐蕃那边过来的人,让这些人潜入吐蕃去刺探情报,了解对方的虚实,“如兵数寡少,人心动摇,乘此危机,必易为计。多设反间,密用奇谋,使自归心,岂劳兵力,观衅而动,取若拾遗。此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从李德裕的论述可知,朗达玛死后吐蕃陷入了内乱,而且是长期、大范围的内乱。这种状态让唐朝君臣感觉有机可乘了,准备趁机收复失地。
李德裕在诏书的最后部分还专门写道:“国家河西、陇右四镇一十八州,皆是吐蕃因中国有难,相继陷没,今当其破灭之势,正是倚伏之期。取乱侮亡,圣人远略,斯乃以直报怨,非是不守和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河陇十八州的陷落乃是吐蕃趁唐朝内乱,相继攻取的。现在他们内部乱了,我们也攻取他们的地盘,这不算是毁约。
这里说的盟约指的是唐蕃长庆会盟,当时约定双方不能互相攻击。但李德裕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国家利益,这也是他被人诟病的地方。趁吐蕃内乱下手也符合他的性格特点,但李德裕没机会了,或者说唐朝没机会了。
因为唐武宗846年的4月就死了,新上来的唐宣宗又是逢武宗必反,唐朝最后一点中兴气象也被耗尽了。
《西藏王臣记》里也有记述朗达玛没刺后的情况:“传从此辈时起,圣主聂赤赞普之后裔,则不复统御全藏矣”。
正是因为赞普“不复统御全藏”的状态,让大多数学者将吐蕃王朝灭亡的时间定在了朗达玛被刺的842年。
那么问题就来了,吐蕃王统已经传了二百多年,一个赞普被杀就会导致全境崩溃吗?
在朗达玛之前可是有好几个赞普死于刺杀了,尺带珠丹是被杀的、牟尼赞普是被杀的、赤热巴巾是被杀的,还有赤松德赞是疑似被杀的,赤都松赞是意外死于军中。
这么多赞普出现过意外,吐蕃王朝就没有一个应急预案?
有点不符合常识吧?!
如果说赞普被杀就能导致吐蕃灭亡的话,吐蕃不早就灭亡了嘛,还用等到朗达玛啊?
于是就有了一个解释,朗达玛生前没有儿子,因此导致了王位继承混乱。
但很遗憾,这种状态也有过先例!
芒松芒赞与没卢赤玛伦的儿子是个遗腹子,生于父亲死后七天。[1]
这也就意味着,吐蕃王位出现了一个空窗期。
赤玛伦生的是个儿子,她要是生个闺女,难道吐蕃王朝还不往下传了?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王位继承的例子。
赤都松赞意外死于军中之后,拉萨的大臣扶持一个名叫拉拔布的王子上位。但没过多久,王太后赤马伦就废了拉拔布,扶持年纪更小的尺带珠丹上位。
也就是说,只要支持者的手足够强力,废长立幼也不是不可以的。
这么看起来,朗达玛生前有没有儿子,并不是关键问题。
问题是他死了以后,那只强力的手扶谁坐赞普大位!
朗达玛死后,这只强力的手也出现了。
我们来看看这支强力的手都做了些什么!
朗达玛去世前没有子嗣出生,但他的侧妃蔡邦氏已有孕在身。
如果朗达玛只有这一个儿子,或者他晚死一年,等蔡邦妃把儿子生下来,事情反倒简单了。不管这孩子是疯是傻,把他扶上王位也就完了。
但事实是朗达玛不止这一个儿子,或者说有的人认为他不应该只有一个儿子。
这世界上的事儿,有的时候选择多了,真不见得是件好事儿。
朗达玛的长妃那囊氏看到次妃怀孕,便对于自己未来的地位产生了恐惧。她谎称身怀有孕,用毛毡缠在腰上,装成了怀孕的样子。
等确知蔡邦妃已经生下了王子,她便让兄长从外面抱来了一个孩子,宣称是自己昨夜所生。
关于这个孩子的来历,各种史料众说纷纭。
《新唐书·吐蕃传》记载:“(达磨)无子,以妃兄尚延力子乞离胡为赞普,始三岁,妃共治其国。”
也就是说,唐朝人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情报显示,新任赞普不是王族血脉,而是纳囊氏的孩子。
五世达赖喇嘛在《西藏王臣记》则记载了另一个说法:“正妃买了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给众人看,说是她昨天生下的。”
索南坚赞所著的《西藏王统记》则记载:“长妃亦买一乞人初生之子,抱于怀中,伪称吾所生也。”
《贤者喜宴》的观点比较温和,认为这孩子不是朗达玛亲生,但也是王族宗亲。
当时的吐蕃大臣也知道那囊妃抱着的孩子不靠谱,因为这个孩子抱给大臣看的时候,乳牙都长出来了。
大臣们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心里说:“这么大的孩子非说是昨晚生的,您是觉得俺们家都没生过娃是吧?!”
但他们畏惧那囊家族的权势都耷拉脑袋不吱声,不过大臣们也挺逗,异口同声的表示,这娃的名字得叫“云丹”。
“云丹”的意思是“母后坚认”。
这意思就很清楚了,是孩子她妈坚持认为这娃是朗达玛的儿子,以后出了啥事儿跟俺们没关系啊!
等云丹坐上了赞普宝座,群臣上尊号为“赤德云丹”,他就是唐史里写的“乞力胡”。
众多大臣都默认了云丹的地位,但也有眼里不容沙子的大臣。
《资治通鉴》记载“初,吐蕃达磨赞普有佞幸之臣,以为相;达磨卒,无子,佞相立其妃綝氏兄尚沿力之子乞离胡为赞普,才三岁,佞相与妃共治国事,吐蕃老臣数人皆不得预政事。
首相结都那见乞离胡不拜,日:‘赞普宗族甚多,而立綝氏子,国人谁服其令,鬼神谁飨其礼!国必亡矣。此年灾异之多,乃为此也。老夫无权,不得正其乱,以报先赞普之德,有死而已!’
拔刀剺面,恸哭而出。佞相杀之,灭其族,国人愤怒。”
这段唐史的记载有几点需要解释一下:
其中的“佞臣”应该是吐蕃尚族纳囊氏的大臣。
在《娘氏教法源流》里记载:朗达玛上位后“任命不喜佛法之猴头韦·达纳坚为囊伦,任命鹤头那囊·嘉察赤松杰为外相。”
2、《资治通鉴》里写的“綝氏妃”,应该就是朗达玛的长妃纳囊妃。
3、那个不服云丹当赞普而被杀的大相“结都那”,应该就是韦·达纳坚。[2]
4、通鉴里说“佞相杀之,灭其族”肯定是夸大了。韦氏没有被灭族,纳囊氏最多也就是杀了达纳坚。
人物关系理顺了,就可以看当时的政治结构了。
纳囊氏把一个来历不明的,甚至可能是自己家的娃运作成了赞普,肯定是不符合吐蕃王室的继承惯例。
韦达纳坚就明确提到,朗达玛没儿子可以从王室成员选一个,结果你们相互勾结弄了这么一个人出来,如何令人心服?
别说人不服,鬼神也不服啊。
现在有这么多灾祸,就是鬼神发怒了。
紧接着,就是“老夫无权,不得正其乱,以报先赞普之德,有死而已”。
这可是谋杀了赤热巴巾和贝吉云丹的达纳坚啊、这可是韦氏家族的达纳坚啊、这可是“论”族旗手韦氏的大相啊!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论”族大相除了嚎啕大哭,居然无可奈何。
要知道后辈的大相混成这个熊样子,禄东赞、论钦陵会不会气活过来啊!
纳囊氏作为云丹背后那只强力的手把韦氏大相都干掉了,算不算很强力呢?
答案是还不够强力!
因为纳囊氏并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缺失,到也怪不得纳囊氏本身,他们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只不过他们的对手是另一个可以和纳囊氏等量齐观的豪门,这就是蔡邦氏。
说起来,这已经是纳囊氏与蔡邦氏两个豪门之间的第二次对决了。
上次PK大家还记得吧!
发生在赤松德赞的晚年,当时纳囊氏大臣尚结赞权倾朝野、排除异己,几乎要复刻噶尔家族的荣光。
但就是这么大的权势,蔡邦氏也敢站出来发起挑战。
王子牟迪直接杀了尚结赞的儿子,诱发了一场政治危机。
最后,赤松德赞不得不亲自出来收场,用所谓“三喜法”的惯例,流放了牟迪、补偿了纳囊氏庄园和牧场,同时让王子牟尼接任赞普。
两个豪门之间的权力斗争,让赤松德赞从舞台中心迅速消失,也改变了吐蕃大相的轮替惯例。
按吐蕃王朝晚期的惯例来说,吐蕃大相的位置应该由新任赞普的娘舅担任,牟尼、牟迪的母亲都是蔡邦妃,不管哪个上位,大相都应该出自蔡邦氏家族。
但两个豪门斗得太激烈了,过于赤裸裸了,导致两个家族同时落选。热巴巾时代的大相位置被没庐氏捡了个便宜。
这次好巧不巧,又是两个豪门的对决。
朗达玛的次妃出自蔡邦氏,并且在朗达玛被杀前就已怀孕在身。
估计在纳囊氏积极运作期间,蔡邦氏就感到了危机将至。他们带着怀孕的妃子一路狂奔回到了老巢,也就是山南地区的雅砻河谷。
山南的雅砻河谷区域可能本来就是蔡邦氏固有的势力范围。早在吐蕃王朝建立之初,蔡邦氏因为帮助囊日伦赞平定森波王国,便获得了“温”地的堡寨和奴隶。
据《卫藏方志》的记载,“温”地就在今天西藏山南市的乃东区。
《大臣遗教》也记载:“雅隆、齐隆两者是尼雅及蔡邦氏之东岱”。
这也就意味着,蔡邦氏的成员担任了齐隆东岱的千户长,齐隆的位置大致就在山南琼结附近。
之后随着蔡邦氏的地位不断提高,其家族成员尚·蔡邦·达桑聂多在
“堆之江浦”修建寺院并勒石立碑,即《楚布江浦建寺碑》。
这方碑文记载:“今后,倘聂多子嗣断绝,一切所辖之地土、所领之属民,赞普不再收回,并不转赐他人,均增赐为此神殿之供养顺缘。”
据此推断,“堆之江浦”应为蔡邦·达桑聂多的属地,也属于蔡邦氏家族的势力范围。
“江浦”即今堆龙德庆县德庆区著名寺院楚布寺所在地,这方石碑也保存在楚布寺里。
从家族封地的变化上看,蔡邦氏的势力从相对较远的“温”、“齐隆”延伸到拉萨近郊,反映出这个家族不断靠近吐蕃权力核心层的过程。[3]
但放到朗达玛被杀后的社会背景下,“江浦”就显得离拉萨太近了,反倒是长期深耕的山南地区更安全一些。
只不过这种安全很脆弱,谁也不知道蔡邦妃身边有多少纳囊氏的卧底。因此当王子在雍布拉康出生以后,蔡邦妃在孩子周围遍燃灯火。于是这孩子便被称为“沃松”,意为“灯光守护”。
后来他也被扶上了王座,尊号为“赤沃松赞”,也称“光护王”。
于是卫藏地区就出现了二王并立的格局,纳囊氏支持的云丹盘踞在拉萨,蔡邦氏支持的沃松盘踞在山南,形成了划江而治的南北朝。
由于云丹占据的地区属于卫藏四茹中的“伍茹”,沃松占据地区属于“约茹”,因此两个王子间的战争也称“伍约之争”。
《智者喜宴》对此的记载为“此后,二王妃掌握各自不同的臣僚和属民,云丹占据伍茹,沃松占据约茹,伍、约之间时常发生火并,遂爆发伍约之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十年,几乎将卫藏地区打成了一片焦土。有些学者认为桑耶寺的首次毁坏就发生在这段时间。
《贤者喜宴》对这段混乱时期有如下描述,“这种战乱的情况充斥于大部分藏区,各地遂分成所谓:大政权、小政权;众多派、寡少派;金系、玉系;食肉者和食糍粑者”。
从这段记载上看,似乎卫藏分裂成了很多派系,其实还是两个系统:
云丹因为占据了吐蕃首都,因此被称为“大政权”,沃松则相对称为“小政权”;
云丹系的大臣多于沃松系,故称“多数派”,沃松谓之“少数派”;
云丹系的大臣过去等级比较低,多佩戴金字告身,故称“金派”。沃松系的大臣身份比较高,因此呼为“玉派”;
另外,云丹占据的伍茹偏牧业,民众以食肉为主,故称为“食肉者”。沃松占据的约茹以农业为主,粮食是当地的主要食物,故称为“食糍粑者”。[4]
虽然依旧是可以归纳为两个派系,但可以想见两个派系为了壮大自己,打击对手,必然是封官许愿、重金收买,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吐蕃的百姓只能在烽烟遍地的环境里辗转呼号、挣扎求生。
如果这种动荡仅限于卫藏地区的话,到未必是个多严重的问题。毕竟南北两个集团在力量上有明显差异,盘踞于拉萨河谷的云丹肉眼可见的要强于沃松。两个集团就这样斗下去的话,大概率会是北方重新统一南方。
但可惜的是“伍约之争”的影响范畴远不止卫藏地区,它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动荡的涟漪散布到了整个藏区。
这种涟漪在吐蕃统治相对薄弱的边疆地区表现得更加激烈和残酷,对吐蕃王朝的伤害也更为剧烈。当卫藏地区还在小打小闹的时候,吐蕃边疆的军阀们已急不可耐地掀起了恶斗的狂潮。
这场恶斗持续了二十多年,几乎和“伍约之争”的时间一样长。
最终的结果是没有获胜者,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起埋葬了吐蕃王朝。
下一集,我们就开始讲这场爆发于河陇的军阀战争,主导这场战争的两个人,分别叫论恐热和尚婢婢。
参考书目:
[1]、《西藏通史·吐蕃卷》
[2]、《吐蕃史稿》_才让;
[3]、《吐蕃四大尚族研究》_张莉;
[4]、《西藏通史·松石宝串》恰白·次旦平措、平措次仁、诺章·吴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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