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童书推广人阿甲撰写的《亮世界》书评,文中讲述了阿甲眼中杨志成的创作过程,也分享了这本绘本本身的魅力与韵味:“他让一对圆贯穿于整本书的图像设计,通过背景色与圆中的色彩变化来表现时间的推移;而圆中的场景与文字呼应,同时也在大致讲述一个连续的日常生活故事;临近结尾,我们会发现那一对圆其实是小孩子的一对眼睛,整个世界被这一对童真之眼点亮!”
这是已故的华裔图画书大师杨志成先生最后绘制插画的几本遗作之一。我有幸在2022年10月1日去他在纽约哈德逊河畔黑斯廷斯的家中拜访时,观赏了这本书已完成初稿设计的原画,并请杨先生亲自介绍。这样的经历非常难得,也无法复制。请允许我在这里为大家分享,也表达对杨先生的敬佩和怀念。
《亮世界》的文本出自图画书文字创作新秀吴启昇。他能用凝练却充满诗意的语言,精准捕捉到幼儿纯真却也十分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文字很有画面感,却没有太多细节,这恰好能激发为文字配画的绘者,又能给对方留出足够施展的空间。《亮世界》很好地示范了优秀低幼图画书文本所应当具备的质地:与幼儿特别亲近的浅语,在回环重复的句式中推进,令人愉悦的舒缓节奏,万物有灵的感受,回到自我的体验,给人遐想的收尾留下长长的余韵——“我的世界又亮了”中的“又”字用得特别好,将一个从黄昏到夜晚、再到黎明的单线过程延展成美妙的循环,将“亮世界”变成所有日子都能感受到的美好感受。
不过,这样的文本对于绘者也是很有挑战性的,插画艺术家不但要准确把握住文字所传递的感觉,还要用图像设计和丰富的图画细节来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否则,如此凝练的文本该怎么配画呢?我最初看到《亮世界》的初稿电子版时颇为惊喜,杨先生的整体设计让我再次眼前一亮:他让一对圆贯穿于整本书的图像设计,通过背景色与圆中的色彩变化来表现时间的推移;而圆中的场景与文字呼应,同时也在大致讲述一个连续的日常生活故事;临近结尾,我们会发现那一对圆其实是小孩子的一对眼睛,整个世界被这一对童真之眼点亮!
听杨先生讲解他自己的创作,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享受。一进入位于他家底层的创作工作室,我好像就已置身于一个十分有活力的艺术世界。实际上,当时将近91岁的杨先生,为了方便也为了完整实践他想要体验的遵行“阴阳五行”原理的生活方式,已经将工作室同时用作他的书房兼卧室。他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已经完全融为一体,而当时他正在同步创作10本书!——即使是年轻人也恐怕很难做到吧。《亮世界》的原画草稿那天刚好铺在他用来构思和创作的长桌上,所以我也直奔主题,请他先来讲讲这本书。
原来,初稿中前半部分画面两册的红色剪纸边栏是杨先生特别设计的旧式窗棂,有种推窗望月的感觉,同时在窗棂的纹路中呈现了眼睛的概念。在黑夜的部分,他尝试捕捉特别依稀朦胧的感觉;黎明时,带有倒影的清晰照片取代了朦胧的拼贴画,但在“大地还没醒”的画面中,依旧努力呈现大地和云的朦胧感;在“小脚丫还没醒”的画面中,脚丫子与窗外的景色有某种重叠,而前一页竹席上的布鞋与被子的画面表现还没醒来的状态;而在“我的世界又亮了”的画面中,一对圆的固定结构被打破,左边圆中还是池塘的实景,右边圆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条鱼高高跃起,扯破了圆形,翻身在空中……这实在是一种奔放的情绪。
听完杨先生的讲述后,我在当晚给编辑的邮件中写道:“看到《亮世界》原画也感觉棒极了,老先生很陶醉于自己的创作,这种创作状态非常令人羡慕!”我当时还有没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我感觉老先生的这种创作状态至少可以延续到100岁。因为我听他讲的时候,感觉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孩子。熟悉他作品的读者应该会同意,《亮世界》与杨志成以前创作的绝大多数作品不同,它真的特别有孩子气。这不仅是因为他用来拼贴的材料相当日常、朴素,都是用身边随手可得的东西来玩手工制作而成,更重要的是,他在努力回到某种童年状态去感受孩童的精神世界。
在观赏《亮世界》的原画时,我就忍不住直接表达了这一感叹。我对杨先生说,这与他早年创作的许多图画书不同,感觉在创作《亮世界》时,他的心里是有孩子的。杨先生对此也很赞同,他还坦率地说,最初他进入童书插画界主要也是为了谋生,而且意外地发现自己也很擅长。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自己并没有孩子,只是依凭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去创作,而且很喜欢做各种创作前的研究工作,不断尝试新的艺术风格。直到他后来做了父亲,陪着女儿长大,给她们朗读图画书,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获得了更清晰的孩童的感觉,大概这一过程也唤起了他的许多童年回忆。
在《亮世界》的视觉创作中,杨先生作为艺术家,以其富有东方“禅意”的拼贴艺术手法,为作品注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他使用符合“诧寂”美学的各种材料,通过撕裂、拼贴和叠加,创造出层次丰富、质感细腻的画面,同时通过色彩自然流畅的渐变,完美地呈现了时间的变化。而作为童书插画家,他用孩童之眼来呈现细腻而有趣的细节,生动地捕捉光线和影子的神奇变化。万物都充满灵气:晚霞中的归鸟,躲起来的月亮,变化的云层,闪烁的星星,发着微光的萤火虫,斑驳的叶影……都仿佛在发出一起游戏的邀请。而那些画面每一幅都像是艺术品,充满了细腻的情感和深厚的艺术底蕴。
说实话,那天听杨先生讲完作品,我觉得即使将当时的草稿直接出版,也可以说是艺术水准极高的“神品妙构”。我想,我主要是被他那种陶醉于其中的艺术激情所感染了吧。不过两年后,当我看到经过杨先生和编辑反复打磨的最终版本时,还是感觉有些震撼并肃然起敬。
相比之下,最终版本更为精致和完美。初稿中的一些粗糙边缘和色彩过渡在最终版中变得更加平滑和自然,背景颜色也从渐变的浅色变为纯黑色,增强了明暗和色彩的对比,使画面更具视觉冲击力。而去掉了小孩子很难理解的窗棂设计后,这种强烈对比和一以贯之的两个圆形让眼睛的概念变得更为清晰。最终版的插画细节也更加精细,光影效果更加逼真,色彩更为饱满和鲜艳。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杨先生在最终版中努力让画面的“字面”表达变得更为清晰,让这本书对于低幼读者而言,还带有一定的认知功能。他想让小孩子用这一对眼睛去认识这个世界,感受世界的神奇。当然,这也不妨碍我们这些大人,借着这一对童真之眼去感受这个广阔世界的明亮和美丽。
看着这对眼睛,我还忍不住想起川端康成的随笔《临终的眼》和他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上的演讲。川端康成描述了另一种堪称凄绝的美学,“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作为一个曾经对川端康成着迷多年的文艺老青年,我不禁痴痴地想,要是他小时候能读到《亮世界》这样的书该多好!
我们应该更需要这样一对童真之眼,并努力保持终身吧。
2024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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