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

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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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
作者:何为

桅杆(wéi gān)底下的挂灯听凭海风摆布,眯着凄凉的眼睛,在夜雾的包围下,闪晃着。海浪发出轻微的鼾声,梦幻一般拍打着轮船的边缘。轮船驶向远处的黑暗里。

我背对着海,攀着铁栏杆,说不出的憎恨和恼怒。

"你不能坐得远些吗?怎么老是缠着我?"我不能容忍了,几乎要骂出来。

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两臂抱住他的膝头,蜷(quán)曲在一条横木上,像一堆煤渣。

航行以来,已是第二个夜晚了。轮船酒醉似的摇摆,颠簸得很厉害。从早上起,持续了一天一夜,这时才比较沉稳一些。

走到潮湿的甲板上,我又看见那个褴褛的人,他的背后,是深邃(suì)无际的海。

我咕噜着说:"你简直和鬼一样!"

他毫不在乎地盯着我。

他的头沉重地折向胸口,仿佛被突然的重担压住了。

"是他们赶我出来的!"他一阵剧烈的呛咳(qiāng ké)。

"他们为什么要赶你出来呢?"我总觉得这人很怪。

"你问他们去!他们打我骂我,就是因为他们有吃有穿……"沙哑的声音湮(yān)没在悲凉的海风里,他蜷缩在横木上瑟瑟发抖。风大起来了,我的呼吸也随之感到紧迫。

"睡去吧,外面很冷啊!"他向我说。

船尾的铁链依然轧(gá)轧作响。船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方向,在暗黑的海面前进。

早上我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在角落里,灯光暗淡。船舱里叫人感到难耐的困倦和窒(zhì)闷。

黎明,雨丝拖着细长的行脚扫过船缘,我从寒梦中醒来,舷(xián)窗外的骤雨却已过去了,只有零星小雨。

我在甲板上徘徊,突然有人在船尾叫我。仔细一看,正是那个被扭曲践踏的怪人。

"你的钱包,昨夜你掉在甲板上的。"

他伛偻(yǔ lǚ)着腰远远走过来,吸着烟卷。

"应该谢谢你吧?"我的声音非常冷淡。难道这真是我自己掉在甲板上的吗?我感到奇怪。

他摇摇头,不无歉意地说:"哦。抽烟吧!老刀牌!你来一支!"

"不!"我回绝了。

"你是初次出门吧?哈,我们这可有伴了!"

谁跟你做伴,你简直像一头黑猪,我心里暗暗咒骂。他的臃肿的躯体和歪斜的脖子捏在一起,那模样看着也叫人生气。他掀开被雨水湿透的棉衣,使劲拧着衣角。我站在旁边看他翻弄,想想这人也真怪,他到底是干什
么的?我不禁感到纳闷。

在我们面前,一只孤独的海鸥在低空中翱翔,上下盘旋着。

"进去吧,风很大啊,你会着凉的!"

我走向船舱,回头只见一个臃肿难看的人,披着一身破油布坐在横木上,任凭风吹雨打。

下雨的日子,舱里潮湿而阴暗。我翻着高尔基的《在人间》,下午做了一个潮湿的梦。醒来。雨还是没有停。船身左右倾斜。抱怨着风的任性和雨的呜咽(yè)。

我看了几页《在人间》,那些不幸的人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粗粗看去,他们酗(xù)酒、詈(lì)骂、偷盗、殴打,漆黑一团。但是在这漆黑一团的背后,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隐藏着一个善良的灵魂,闪耀着"人的光辉"。我又想到那个被作践的人,实在也说不出他坏在什么地方,以及做过什么坏事。

雨水顺着舷窗成串地往下直流。黄昏时分,雨终于停了。几只海鸥追随着船尾飞翔。黄海的巨浪笼罩在夜色中。测不出边际来。

海沉默着。忽然有一串尖刻的毒骂从船尾飘来,中间还夹杂着被殴打者的诅咒,末了只有凄厉的呻吟。有一堆人围在横木面前,直到嘶哑的呼号变成凄厉的呼叫,周围的人才一哄而散。

在横木上,我的"旅伴",那个褴褛的人倒在一旁。他的手上全是血污,脸上也有几处被指甲抓破的伤痕,他的全身很痛苦地扭曲着,衣襟也被扯破了。

"怎么你又被人打了!"我惊讶地走向我的"旅伴"。

他猛地抬头,看见我在旁边,露(lòu)着痛苦的微笑说:"哦!是你!"于是低下头用舌尖舐(shì)着手里的血,吸入嘴里,又同唾(tuò)液一起吐出。风很大,血水又扑向他自己的脸上。我摸出一块手帕交给他:

"快把你的手包扎(zā)起来!"

他茫然看了我一眼,示意叫我走近一点,倒劝起我来了:

"你不要为我难过啊。他们这样待我,已经蛮客气了。"说着他自己却辛酸起来,含着泪苦笑,"总是无缘无故要哭哩!又挨打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打你呢?

我真看不下去,简直不是对待人的样子……"

"你去问他们啊!"他不好意思地支吾着,长叹一声。这时我看见他的额上也有血渍(zì),紫色的青筋蚯蚓一般蠕动。

沉默。

"你还是抽支烟吧!别难过。"我劝慰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终于没有说明。

"哼,香烟!"他侧着头苦笑,"他们拼命打我骂我还不够,把我的香烟也抢走了!"

月亮上升了。海面获得了光辉和生命,微笑着连连地展开去。星星,诉说着无限深意,钉在苍白的天边。星光像细碎的花瓣似的,满撒在跳跃的海浪上。

大海安静下来,四周冷寂。

"你年轻,又是到好地方去,前途无量呵!我这一辈子,瞎,没有什么说的。过一天算一天,明天,我可要走了。谁也不会再来打我了!"他的话像是忧悒(yì)的独白,似乎在寻求解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朋友,你看得起我,哈,我们这算是作了三天伴,明天起,我们就分手了。听我说,初出远门,百事小心。"

他说不下去,扶着铁栏杆拼命地呛咳,脸色泛白。"明天上岸以后,你到哪儿去?"我吞下了一团疑问,心情沉重地向统舱走去。他忽然又喊住我:"喂,朋友,你的钱包!该死,我真该死,改不掉,不知怎么又……又
干起来了!我对不起你!"

他把钱包放在横木上,不等我去取,就一拐一拐地走了。这位"旅伴"是一个什么人物,我终于明白过来。

想到明天就要到永嘉,后天转青田,走金华折向皖南前线,今夜我睡不着。我想在枕头下抽出高尔基的《在人间》来看,可是找遍了自己的行李都没有。

一大清早,我听见有人大声嚷嚷:"有人跳海了!"那时船还在茫茫大海里航行。夜半,一个老年的旅客瞥(piē)见一个黑影纵身越过铁栏杆,人们断定是那个小偷投海自尽。又说,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死掉的好。他们高兴地抽着老刀牌香烟——正是从小偷身上抢来的。

在污黑的横木上,今天,仿佛一堆垃圾被扫到海里去了。我凝视着老刀牌香烟的烟盒被海风吹走,不禁感到一阵惆怅。忽然发现那本《在人间》在拂晓的风里翻舞着。什么时候,他将书偷去看的,来不及还我,就悄悄地
离开人们,真的走了!那个"旅伴"!

海浪诡异地笑着。浪涛之间澎澎(péng pài)湃湃地互相揶揄(yé yú),互相嘲笑。晨风犹如舒展的旗披在我的肩上。我深深呼吸着黎明时大海的清新空气,呼吸陡然大了。


(陶晓颖摘,李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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