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飘蓬丨往前一步是“老漂”,停在原地成“空巢”

风中的飘蓬丨往前一步是“老漂”,停在原地成“空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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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镇化发展、子女异地就业普遍存在的当下,如何让为了跟儿女团聚或者帮助照顾孙辈生活,不得不来到陌生城市的1800万随迁“老漂族”颐养天年,是一道横亘在各方面前的时代考题。 ——题记

往前一步是“老漂”,停在原地成“空巢”。一直不愿给儿女添麻烦、不愿到大城市楼房里“坐牢”的婆婆 ,终于在公公下葬第二天,蓬乱着白发,跟我们到一千公里外的大城市“享清福”,成了处处有家处处客的飘蓬。那年,她87岁。

在同一屋檐下,与婆婆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这样真正开始。自从到天津,婆婆当我们面从没掉过一次眼泪,好像失去公公这一页,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掀了过去。有些坎儿必须得赶紧迈过去,我们是,婆婆也是。

把最好的房间给婆婆住;吃饭都是做她能吃的软烂的那种;周末先生在家时,会开上车,带上轮椅,陪婆婆去公园看看广场舞、瞧瞧风景,再去餐厅吃顿饭;家里电视,一直播放着婆婆最爱看的“刘罗锅”……

先生经常出差;我工作主要从下午开始,深夜12点回来是常态。好不容易找来一位钟点工,以便在我们上班时照顾婆婆,婆婆却急了:“你这是逼我呆不住!我有口干粮有口水就好!你那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得留给大孙子买房子娶媳妇!”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啊!先生出差的日子,我只好每天下午5点放下手头工作,买好饭菜,打车半个小时从单位赶回家里,等婆婆吃上了,我再急忙打车赶回单位。

自从进入暮年,婆婆对几个儿媳都格外客气,如果儿子和儿媳发生争执,她一定会骂儿子。她和公公近年对我说过的重话,好像多和我儿子的迟迟不结婚有关。“一天天瞎忙,不务正业!也不知给孩子张罗结婚!”婆婆有时会忍不住数落我。我孩子和侄子的晚婚,成了让婆婆和公公在村上抬不起头来的事情。

在天津儿子家好好过日子,少拖累儿女,婆婆是这样想的,但陌生的城市生活,还有那些智能电器,却让她处处碰壁。那天我深夜下班,却见家里黑着,婆婆闻声拄着拐杖挪出卧室,赧颜道:“真是老了,想用电饭锅做饭,谁知锅忘放进去,就倒水了。”是跳闸了,人没事就好,我安抚她。但她却打架似的非想塞给我一个包了钱的手绢,“你家东西都贵,这里有几百块钱,也不知够不够你买个新的?”孙子在你家吃饭打碎个碗,也要赔你吗?我几次这般劝说,她还是心事重重,从此再不敢尝试做饭的事情。

那天下班,我忘带钥匙,走到小区门口,打电话给婆婆请她给我开家门。走进家,门倒是大开,婆婆却不知去向!我吓出一身冷汗,婆婆可从没独自下过楼的!我奔跑着一层层去找,满脸是汗,找到二楼时,只见白发的婆婆,正在焦急地拍打邻居的房门,“给你开了门,记得你家在二楼呢,再爬上来,不知门怎么锁了。”我忙搀扶住她,欲哭无泪,说了多少次,我们家住在十层啊。如今,我再也无法知道,那天,87岁的婆婆为了给我开门栋的大门,平生第一次是怎么乘的电梯,怎么到的一楼,又怎么蹒跚爬上二楼很陡的台阶。婆婆啊,那天我搀扶你回家后,因为心有余悸,我还在反复提醒你这是十层,却没想到,彼时,我正在残忍地挫败着你的自信、抹杀你第一次的勇敢尝试,以及想帮我开门的努力!

挫败婆婆的,还有那融不进的人群。有时陪婆婆下楼坐坐,看小区里那些嬉闹的孩子。自从二孩政策放开,小区里多了不少从外地来带孙辈的老人。但往往搭上话,人家却听不懂婆婆的方言,人家的方言婆婆也听不懂。大部分“老漂族”和婆婆相似,面临着语言不通、文化差异、异地医保等问题,无法享受到这座城市老人的福利……

但一辈子爱热闹、闲不住的婆婆,却从没放弃过好好过日子的努力:阳台上废弃的几个花盆,不知何时被栽上了大蒜,钻出了绿油油的蒜苗;有些宽大的被罩被用粗针大线歪歪扭扭地绷上……我都不知道家里针放在哪里,婆婆也没有花镜,是怎么引上线的呢?

但更多时候,婆婆或是孤寞地躺着,或是搬个小凳子就坐在离电视机一步不到的地方,追看电视里的“刘罗锅”——她只看“刘罗锅”,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那是公公去世后,婆婆远离故土来到天津,生活在陌生的地方,独自对抗漫漫日夜、对抗暮年困境的盾牌。彼时,离她生命的终点,只有不到两年时间!

但翻来覆去,就只有那几部演“刘罗锅”的电视剧,找不到新的。特立独行的李保田老师,彼时正陷在他自己的困境里,全然不知,在中国大地,还有婆婆这样的“铁粉”,每天熬过漫漫长夜,眼巴巴地、小心翼翼地求儿女帮她打开智能电视,只为了在“刘罗锅”的嬉笑热闹里,一天欢欢乐乐地过去。当然,婆婆最高兴的,还是偶尔接到村上后辈的电话,那时,今年庄稼的收成、谁家娶了媳妇……一样样她都问得仔细,待放下电话,一整天都像过节似的。

给公公“烧五七纸”时,我陪着婆婆,没回家乡。转天先生回来,带回了孩子二叔给婆婆准备的煎饼。婆婆那天坐在电视机前,细问孩子二叔的病是不是全好了。转天侄女来看她,婆婆喜出望外,刚坐下要吃饭,我却接到家乡的电话:午休中的孩子二叔,突然去了!

我放下电话,看着咧着嘴正看“刘罗锅”的婆婆,心下凄恻:都说母子连心,不知她可有感应?

三天后我回到天津,婆婆神情有些委顿,打量着我,说:“回来了。”似有满腹的话想问,但终于还是转向了电视机。

短短三十几天,老父亲和弟弟相继去世,先生的痛至今无法化解。那个在家乡、从此杳无音信的二儿子,成了婆婆的心病。清明节那天早晨,我正准备下沉社区值守,她吃着碗里的馄饨,突然幽幽地说,“我夜里梦见二子了,还有你公爹。二子就坐在老家堂屋里,穿着白小褂,进门就叫妈,跟真的似的。”因为这日子的特别,我心暗暗一惊。

几天后先生在家,接到一个工作电话,便去跃层楼上。婆婆关了电视机,急忙挪到楼梯旁向上张望,“可是二子电话?可是二子?”言辞急切。先生看我一眼,说不是。婆婆“哦”了一声,也不再问。过些日子,婆婆悄悄对我说:“那天我听老大接电话上楼时,叫二子名字了。二子能打电话,那就没多大事。”可能是松了心,婆婆精神头比之前好了不少,人也白胖了。

……

谁不想过“刘罗锅”那样,戏谑间就把事情都摆平的日子呢。透过婆婆那专注看电视的背影,我仿佛看见:那个不管日子多困顿,每天清早也要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女人;那个大伏天午后,知了嘶哑,还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割草喂猪的女人;那个劳累一天,晚上家里却拿不出一碗照见人影的稀粥,在灯下缝补衣服陪儿子苦读的女人。生活已将他们逼到墙角,村里人都说,她但凡留一个孩子在生产队里干活儿,家里日子也能好过些,但她偏不……

1978年,那年高考过后,婆婆家成了十里八乡的传奇,再不用担心儿子娶不上媳妇了。再后来分田到户,政策好了,精米白面吃不完。儿子们也一个个立起来了,家家日子红红火火。婆婆,你和公爹安稳的晚年,是春华秋实,也是苦尽甘来。

婆婆这一代人,经历过贫困的长期折磨,但如今看她升高的血糖,却又不敢让她吃得太饱。先生督促得格外狠心,只要不出差,大清早就为婆婆蒸好了胡萝卜、山药。“以前没粮食吃,吃糠咽菜,现在还让我吃这个!”有时婆婆气得摔了筷子,冷言问我:“你对你亲妈,也能这样?!”言语里都是委屈!但最后她还是会心软:看病难,虽然她有新农合,但因为那时办理异地报销备案手续太麻烦,每次看病都是大儿子花的钱。

我自知从一开始,就不是婆婆可心的儿媳。“那腰还能有尺把?风一吹就能断了。”“地里的活儿还能帮着干?”村上人都笑话婆婆挑花眼了。但不管如何,我们每年回家乡过春节,婆婆还是早早为我们准备了几床厚厚的新棉被;当年为了带小孙子,她二话不说就跟我们到天津。

一转眼,我也到了快做婆婆的年纪。想来婆婆当年,也如我现在这般,满心欢喜又忐忑地盼着儿子领回个可爱女孩吧?虽然婆媳伸出的手,有时难免会错位,甚至想法南辕北辙,但总是烟火可亲。

多了这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伴,婆婆说出的话也更是暖心。她看着我头上钻出的不少白发说:“我当不了自己身体家了,万一一口气上不来,你这里也没个亲邻能帮把手。过一阵把我送回去吧,还是回老家安心。”“你这房子也不错,让大孙子以后在这里结婚吧,以后有孩子了你接送上学也方便。”一句句,都是对儿孙的细细打算。

生如飘蓬,却饱满无愧。如今婆婆这朵飘蓬魂归故里,轻轻落进故乡大地那温暖的怀抱里。忽一日,先生说:“刘罗锅”那似笑非笑的神态、那揶揄自嘲的腔调,和老父亲年轻时的神态,真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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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林木姐姐

    播得太好了,引人共鸣,让人落泪

  • 林木姐姐

    谢谢小k老师,谢谢主播

  • 林木姐姐

    这篇文字,获得国家级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