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从梦想幻灭开始丨大学生就业难和蓝领招工难

【前话】周日，下午两点，我和安明坐在印刷厂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储藏室里聊天。房间光线很暗，靠门边的一张高低架子床，就是安明现在栖身的地方。

安明是个斯文而清爽的男孩子，他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不安。他说，这是领导为照顾他这个家在外地的人，特意腾出的一块地方，虽然条件差些，但省去了到外面租房子住的房水电费用。言談间，他是现实而知足的，身上已嗅不到一丝大学校园里发酵出来的那种雄心勃勃、却眼高手低的“精英”味道。

安明说，大学校园好像是个梦工厂，他也曾是一个豪情满怀、做“精英梦”的人，胸怀着所谓的鸿鹄之志。而自己真正的成长，正是从这些梦想幻灭开始。

                            一

当我一年前满怀梦想走出大学校园时，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做一名普通的蓝领。

我生长在一个清贫的家庭里。父母文化不高，母亲下岗好几年了，家中的生活就靠父亲每月500多元的工资勉强维持着。从小，父母就经常对我说，你看当个工人生活起来多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将来好找一份好工作。父母的话我深深地记住了，与此同时烙在我心里的，还有家中拮据的光景和由此带来的隐隐的自卑。

我想考上大学。我不想像父母那样一辈子做个普通工人，生活在社会链条最容易断裂的地方。我很努力地学习着。那年高考，我终于如愿以偿。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欢喜得落了泪。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儿子，好样的，四年之后，你就能有个好前程了；你安心读你的书，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供你读大学心里也高兴。我暗暗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向往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走进大学校园，梦想中的生活似乎正一步步向我走近。但与此同时，家中多年的那点积蓄和父母的血汗也正一天天被我榨干。为了节省钱供我上大学，父母亲宁愿用炭炉子做饭烧水也不用煤气炉；为节省电费，他们不再看电视，也停用了冰箱，寒冷的冬天，母亲宁愿用手洗衣服也不开洗衣机；而他们每月的生活费压缩到不足200元。

这是我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也成了我心头永远的负累。但父亲母亲却觉得快乐，为有一个大学生儿子。为了减轻家中的经济压力，让父母少吃些苦，我找了两份家教去做，还帮人发过广告传单，平时我在学校食堂里也总是吃最便宜的饭菜。我真盼望着早点毕业参加工作，好让母亲能早日看上她喜欢的电视剧，冬天能舍得用洗衣机，而不必心疼电费；也盼望着父亲能舍得喝一瓶啤酒，不再抽最劣质的烟。

二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临近大学毕业时，学习成绩不错的我，忍痛放弃了考研。那一段时间，除了正常上课，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我的身影几乎每天都穿梭在各种招聘会上，穿行在失望和希望之间。毕业前夕，终于有一家中等企业和我达成了意向，但在签约前却要收取一万元的保证金。这一万元钱让父母上哪里弄呢？就这样，我被用人单位刷了下来，直至毕业，我也没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随着“就业大军”的离校，我开始了艰难的求职历程。我拿着父母为我凑的1000元钱，回到了我读大学的那座城市，和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同学租住在一间破旧的楼房里。每天掰着钱过日子，四处找工作，但就是敲不开一家我想进的单位的大门。

这期间，我也断断续续打过几个短工。最初，我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跑广告，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两个月的试用期过了，我的“业绩”自然无法让广告公司满意。后来，又应聘到一家国内著名电器生产厂家去做微波炉销售人员，但我用尽全身解数，销售业绩依然不能达标，我只好离开。

每一次失败都是一把钢锉，锉的都是人的自信和意志。深深的焦虑、失望和挫折，常把我折磨得夜不能寐。夜晚，在都市的华灯下，我时常一个人漫无目标地走着，就像一个孤独、迷茫、无助的游魂。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都说“学而优则仕”，我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父母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如今却就成了一个多余人了呢？

2002年春节来临时，依旧没有找到工作的我，已无颜回家面对曾为我吃了很多苦的父亲母亲。一起租房的难兄难弟都相继回家了，我独自一个人在天津过了一个最孤独的春节。除夕那晚，在别人的炮竹喧天中，我在日记里写到：在新的一年里，只要能找到一份还体面的工作，薪水能维持最低生活就行。我再也不要在阳光照不到的城市角落里自生自灭。

三

春节期间，我好好总结了已往的工作经历，我发现自己实在不具备推销的才干，也缺乏商业的头脑。我决定重振精神，去应聘一些实际的工作，并从中积累一些工作经验。这时的我已不再做“精英”梦了，生活让我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而已。

一天，和我一起租房子的难兄难弟告诉我，有一家报纸要招聘几十名记者，所学专业不限。这个消息让我们几个人都挺兴奋：记者这个行当不错，挺风光，报纸上的“本报讯”我们没少看过，好像是个很简单的劳动，是个识字的人就能对付，我们几个一定能考上。

第一关看的是学历和简介，我们顺利通过了。几天之后，进行第二关笔试，让我们在两个小时内就所给的材料写出一篇消息和一篇新闻评论。虽然考前我好好研究了一些报纸上新闻的写法，当时自以为已经明白，但真到实战时，还是急出一身汗来。这一关，我被刷下来了，同屋的一位善写情书、在学校时成绩不如我的老兄倒被录取了，如今，报纸上经常能看到他的大块文章，他仿佛已是“名记”了。从这位老兄身上我看到了曙光：原来一个人不需要有多大的本事，只要能有一技之长，就能找到好的工作，就能有用武之地。

这位由情书高手进而升为记者的哥们，很够意思，不久之后就跑来告诉我，有一家中等报纸也正缺记者，他已托人搭桥，我不用参加考试就可直接试用。就这样，我顺利成了这家报纸的实习记者，试用期三个月。我对自己说，这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却体面。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留下来。父母听说我成了报社的记者，别提多高兴了，电话中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好好干。

经历了数次求职失败的我，怎么会不全力以赴呢？但第一个月结束时，我辛苦地采访，辛苦地写作，结果只发了几条一句话新闻。

第二个月过去一半了，每天奔波的我，依然发不了一条消息。照这样下去，我被淘汰已成定局。同事轻慢的眼神，领导的摇头，使上班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噩梦。我几乎被日益强烈的自我怀疑压垮了。以前我曾天真地相信，一个人只要充分努力，就能获得一切；事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至此我才明白，只有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但我仍在为了保住这份工作而苦苦挣扎。我想，不到绝处，我绝不能放弃。这是明知道会惨败还做的坚持和努力。

绝望中，我只好硬着头皮向那位名记老兄求援。他建议我去写一起事故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巨大伤害。报社领导对这个选题很有兴趣，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我写一篇特写。我知道这是我能留下来的最后的机会。

就是在这次新闻采写中，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我竟听不懂报社领导所讲的中文！

报社领导让我一定要写出事故给死者家属带来的巨大伤痛。我先后3次去死者家中采访，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文中几乎用尽了我能想到的表示悲痛的字词，可领导就是认为我没有把“悲痛”写出来。眼见着自己多日的采写都付之东流，眼见着我要丧失这最后的机会，我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心中的沮丧慢慢变成了激愤，我简直怀疑报社领导是成心刁难我。但那个和我一起试用的女孩，却让我明白了领导所说的“悲痛”到底是什么。领导让我去死者家中采访，转天，她以我们两人名字合写的3000字的文章就刊发了出来，反响很大，文中没有用到一个“悲痛”这样的字眼，但很多的细节，却催人泪下。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同一般的。我从中看到了自己在做文字工作方面的无能。几天后，我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这家报社，结束了噩梦般的记者生活。

正是这次痛苦的工作经历，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和价值取向，使我能够重新评价自己。我想，我除了多读过几年书，比那些没考上大学的人，到底强在什么地方？对于生计，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既然如此，我何必非穿着破烂的长衫、身心倍受折磨，也不肯放下身段去找一份足以解决温饱的平常工作？

我决定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梦想，回到起点，做一份自己可以轻松胜任的工作，过普通人的日子。我想清楚了，在这个世上，一个人期望值太高，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只有设立有可能四达到的目标，才会不断得到信心、褒奖和舒适。

四

当我这样想时，生活开始向我露出了温暖愉快的一面。以前我穿梭在大街小巷，总也叩不开一扇就业之门；现在，当我以大学生的身份，去寻找一份我轻松能胜任的技术工人的职位时，我发现容易多了。

我能到这家印刷厂来应聘，厂长很是高兴。他与我签定了三年合同，还送我和其他几位年轻工人一起去学习计算机排版技术。我学起来非常轻松，工作中我成了其他工人的老师。我的同事们经常说，到底是大学生，就是能干聪明。虽然在这里工资不高，但我真的很愉快，曾经灰暗的内心也和生活一起明亮起来。

但我的亲友和同学，却都为我惋惜，都劝我一定要边工作边寻找新的工作。但我真的对目前的工作环境比较满意。听我这样想，别人也就不再劝我和鼓励我了，他们大概还有点觉得我胸无大志、不求进取吧，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吧。我的父母尤其想不通，他们供我上大学实在太不容易了，原指望我能脱离工人堆儿，没想到我到头来还是做个普通工人，让他们的多年的苦白吃了，多年的梦也白做了，在亲友面前也没了面子。家乡一个一直对我很有意思的女孩，也和我疏远了，她是师专毕业，做了小学老师，大概也觉得与我地位悬殊，不般配了吧。他们不知道，坎坷的求职历程，就是惨烈的心理历程，和对自己的一次次审视，我也是在失败中才看清了我自己：我是一只还美丽的鸭子，但绝不是天鹅；我会是一个好士兵，但绝没有元帅的才干。如果我真的是精英，是鸿鹄，应该早已初露端倪，但从来没有。那么，我愿意做一只平庸快乐的麻雀。

我现在是真的想明白了，人活着，得搞清自己到底是几斤几两，是丑小鸭，就过好丑小鸭的日子；给自己定的目标也千万别太高，最好能稍踮脚尖就能够着。目标定得太高，就只能是梦想，注定会幻灭的。

大学毕业生就业一直是个大难题，我庆幸自己在梦想幻灭后，终于走出了人生的误区。

【后话】大学生就业难和蓝领招工难，一直是两大社会现象。

所幸，曾抱着“精英”心态的阿明，在数次求职失败后才终于明白，一只丑小鸭，只能经由大学生活出落成一只优雅些的鸭子，但永远不会羽化成一只真正的天鹅。而一个人如果原本是个“士兵”的材料，却硬要去怀着做“元帅”的梦想并执著奋斗，结果不但注定做不成“元帅”，还会丧失做一个好“士兵”的机会和快乐，只能徒增痛苦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