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智能时代的母亲丨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端

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端，每个人的身后都有“后浪”；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衰老是每个人终将抵达的宿命。关爱2.5亿被困于智能时代的老人，让他们不被“废物式”养老绑架，就是关爱未来的自己。

——题记

邵衡宁

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时代的前端，每个人的身后都有“后浪”；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衰老是每个人终将抵达的宿命。关爱2.5亿被困于智能时代的老人，让他们不被“废物式”养老绑架，就是关爱未来的自己。

——题记

借助监控器和手机的智能科技，隔着几千里的山水，我得以与白发的母亲常常聊天，单方面“相见”。

昨天南京大幅降温，一场中雪突然而至。监控器下，80岁的母亲，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正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国庆节时给她买的大红色毛外套里露出紫色羽绒服的一角，毛外裤里套着棉裤，不时捶捶她那遇冷就疼的老寒腿。忍不住手机打过去，问：“妈，您开空调了吗？”母亲说，弟弟给买了暖风扇，不冷，没开。连续几天询问，母亲都是这般作答！看着监控器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母亲，我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妈，空调您不会开，暖风扇您会开吗？”母亲开始搪塞，“不冷。放心吧丫头，冷我就开了。”打开暖风扇，只需摁一下开关而已，却像家里很多智能电器一样，在母亲这里还是成了摆设！

我凝视着监控器里的母亲，五味杂陈。是从何时起，我们都默认了母亲已经无法自理、会随时发生不测，不得不装上监控器呢？是从弟弟们再也不敢让我接母亲来天津居住，还是从母亲再也不敢碰家里的智能电器时开始？好在母亲似乎对我们的担忧毫不介怀，仍每天专注地鼓捣她的老年手机，学习怎么能拨出一个电话。她一个键一个键笨拙地用力点着，一次次尝试，终于，一声手机已锁的语音提示，结束了她当天的努力。看着母亲无奈地放下手机，失望地拍着沙发，佝偻着站了起来，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这样近乎徒劳的摸索，母亲至少进行了7年！7年里，我们早已用尽耐心再不肯教她，但三个孩子在外地的母亲啊，却从没有放弃学着给我们打出一个电话的努力——那是她和外地儿女联系的纽带，那是她万一遇到危险时向儿女呼救的生命线。沙发上那块一直放着的硬纸片上，是母亲用紫色笔写下的我们姐弟四个的手机号码，还有笔画残缺的我们的名字。但就像我无数次梦里求助时无论如何也拨不对手机号码一样，母亲也是，手机上那些数字就像长在了一起！但她并不气馁，就像悲情的攀登者，一次次跌落，又一次次爬起。

看着不时拿起手机的母亲，我心生疼。我知道如今不会坐电梯、出门就找不到家门、只会接电话的母亲，已经没有办法主动联系她的儿女——想我们了，惦记我们了，只能眼巴巴等着我们的电话，等我们想起她来。

她成功过的。那日，上班路上，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丫头，你身体好吧？”母亲问得急切，我年轻时曾一度体弱，从此在母亲心里留下了阴影。“是弟弟替您拨的电话吧？”母亲话语里满是欣喜，说：“我自己拨的。我找到你打来的电话，一摁就出来了。”我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虽然母亲转天又不会打了，但经由我自己对远方孩子的牵念，母亲的心，我懂。

对一个孤独的老人而言，电视就是伴儿——没有朋友，姐妹们远在外地多年没有音信；常年下不去楼，空旷的家里，很多时候就她一个人，但母亲却怎么也学不会用电视遥控器。我和弟弟们一遍遍教，母亲一遍遍忘，到后来，我们临出家门前帮母亲把电视调到中央11台戏曲频道，就成了生活中的固定程序。“有声音就好，有人说话就好。”母亲满是因为自己笨给儿女添麻烦的歉意。

大液晶智能电视，上百个频道，但母亲却学不会换台。如果不细问，我也会和弟弟们一样，误以为母亲只爱看戏曲——从早到晚、从夜里最后一个节目到早晨准时开播，孤单的母亲，天天就守着中央11台这一个频道。

师范毕业的母亲，在她的时代里，也曾是眸子清亮、走路轻盈、学什么都很快的漂亮女子：会打一手好算盘；每天在厨房的炉子上做一家人的饭菜；晚上辅导孩子们学习……她人到中年时，赶上了好日子，电视、座机电话、洗衣机、电风扇、高压锅……这些时代发展的产物，让母亲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时，偶尔母亲也会说起外婆不认识字、不认识秤、从不敢自己上街买东西的旧事，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要强能干一辈子的母亲，面对呼啸而来的智能时代，一样在日常的生活里无所适从！

有时母亲也想回白银老家，那里有她熟悉的灶具、老式电视……那是她赶得上的时代，“不像在这里，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什么都不会，就像废人。”

如今智能化应用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万物互联。每每看到一些老人不会用自助售票机、看不懂公交站牌、不会导航、不会扫码……茫然、害怕、无助，面临“失能”的窘境，我就仿佛看到被困在智能时代寸步难行的母亲。

因脑出血致残的母亲，看我们下班后冲进厨房里忙碌，常觉过意不去，会蹒跚着走到厨房门口，帮着择菜。最初，她也曾让我教她使用那些智能厨具的——电饭煲焖米饭，多么简单的事！认真给母亲操作了几遍，但母亲仅有的两次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发现锅里的米还是生的，母亲忘了按键；第二次晚上我下班回来，屋里一片漆黑，母亲就像闯祸的孩子，讪讪地说：取出电饭锅的胆忘放进去，就加了水，插上电，就停电了……“人没事就好。”我安慰母亲。但那晚母亲却一直心事重重，一再自责“老了，没用了”，临睡前，竟刺啦刺啦地拖着腿来找我，递给我一个包得很严实的手帕，说：“丫头，电饭煲烧坏了，我手边就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你明天再买个新的吧。”

从那天起，母亲再也没敢碰那些厨房的智能电器。她怵头的，还有那些不怕鼓捣坏的遥控器——这些我们盼着母亲学会就可以自理的东西，但母亲好像这辈子都学不会了——刚教会，一转眼，白发的母亲，又赔着小心，歉意地对正忙的我们说，不知怎么又不对了呢。

“这么简单，您怎么就学不会呢？”“按这个键啊，不是给您说按这个键吗？”

“算了，别学了，反正也学不会！”

……

“人老了，怎么这么没用呢！”在我们的急躁里，曾经那么要强能干的母亲，难过得就像自信心被摧垮的小学生。

我家这样扎心的画面，也正在无数家庭里上演。

对老人们而言，世界正由熟悉走向陌生，智能时代和互联网给人们带来便利生活的同时，也给他们布下一条数字鸿沟，迫使他们离社会越来越远。帮助老人消除智能时代所带来的障碍，儿女本应是他们通往新世界的唯一一块敲门砖。但正如一项调查显示，七成父母蹒跚着想追上智能时代的列车，但当他们盼望儿女伸出援手时，却有九成儿女表示没有耐心去教会他们。就像我们，任由母亲在时代的洪流中茫然无措，孤独地对抗智能时代之殇。

让母亲深感挫败的，还有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做、什么也不敢让她碰的孝心——不让她帮洗碗，怕她万一不小心滑倒；不让她用煤气灶，怕会出煤气事故；不让她焖米饭，怕用不好电器会漏电……

“真是老了。每天就是坐吃等死。什么也不会用，什么忙也帮不了。”母亲在“无用”和“无力”中一天天委顿了。有时看我们忙碌，她会为自己拖累了儿女自责到落泪。和无数老人一样，母亲开始对儿女变得小心翼翼，懂事、听话，自觉地把对生活的热望，压缩成一日三餐，压缩到只剩下，活着……整个人，都在委顿中加速衰老。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换位思考过，这些是老人所希望的生活吗？我们好像从来没想过，什么都不干的“废物式”养老，等待大限来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每个人都会有老去的那一天。在这个“快进”的智能时代，期待整个社会能释放更多的善意，扶一扶被落下的老人；也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握紧父母的手，慢慢走，慢慢走，在他们力不从心的晚年，让他们能生活得尊严又从容，就像早上的阳光，一点点地温暖冬日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