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背了两千年才发现背错了

“道可道,非常道”,背了两千年才发现背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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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

即便没有读过《老子》,绝大多数国人也熟知这一句,这也是《老子》又名《道德经》的原因之一。但直到上世纪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今人才知道《老子》中最为人熟悉的这一句,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被篡改过了。

今年是马王堆帛书出土五十周年,近日中华书局专门出版了一套马王堆汉墓发掘五十周年版的《道德经》以作纪念。只要对传统文化感兴趣、对古籍稍有了解就会明白:

古文献的忽然现世,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意义,用惊天动地来形容都嫌太过肤浅。

纪念版装帧源自同时出土的马王堆帛画

极其重大的发现,事前往往毫无征兆。1973年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西汉女尸及多件珍贵文物,引发巨大关注。因此对接踵而来的二、三号墓的发掘,人人都充满期待。一号墓的发掘经费只有六千元,而二、三号墓猛增至20万元,在当时堪称天文数字。

先发掘的是三号墓,但深入之后才知道:不仅棺椁规模比一号墓的辛追棺要小得多,而且事后开棺发现只剩骨殖,令期待“再现一具古尸”的专家们大失所望。因此三号墓的主要收获,只有内棺和外椁之间四个边箱中的文物,现场看也就是一些漆器、木俑之类的。

东边箱中,有一个编号57、全长60.2厘米的漆奁,通体黑色无纹饰,杂在一堆漆器当中丝毫不引人注目。打开漆奁是一个由五个空格组成的空间,从其中一个空间内提取出两卷竹简后,考古人员估计不可能有大的收获了。

不料竹简下还有一堆叠成长方形的丝帛,由于年深日久,除霉变外还粘连在一起。好不容易把这些丝帛提取出来,却在漆奁的另外一个空格中发现了更多的丝帛。这批丝帛被送往北京故宫博物院清理揭裱,才发现是一批帛书,即写在丝帛上的典籍。

由于帛书成本高昂、不如竹简木牍常见普及,又是本质为蛋白质的丝织品,在地下更加容易腐朽,所以之前发现的竹简远多于帛书。经过整理,成果更令人难以置信:不仅有二十多种共计十二万字的古籍,更珍贵的是包含甲、乙两种完整的《老子》写本,价值无法估量。

古希腊典籍如荷马史诗、柏拉图及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著作,是写在一种名为莎草纸的古纸上。近代尤其二十世纪以来随着考古学的发展,在欧洲多地发现了众多的莎草纸残片,但几乎全为只言片语,重要如《理想国》这样的典籍绝无完整的全本。如马王堆帛书《老子》这样两千多年前的完整古籍现世,不仅在中国前所未有,放眼世界亦是。

而仔细审读后才发现,“道可道,非常道”竟然不是《道德经》的本来面目,而这一错已经错了两千多年。

并非人人皆知的是,赵云自称“常山赵子龙”中的常山郡,其实本来叫恒山郡。而自古居住于月宫中的嫦娥,本名也其实叫“姮娥”。如此种种,都因为西汉汉文帝刘恒即位后,为了避其名讳而改“恒”为“常”所致。

而帛书老子甲本的第一句就不避“恒”讳,为“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也就是说,除了虚词增减上的不同,其实本来应该是“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不要小看这一字之差。虽然“恒”“常”意义接近,但毕竟此字非彼字,如“父”"爹"“爸”意义虽同但彼此不可随便代替。尤其在现当代语境中:恒是Always,常是Often。而且不仅这一处,老子书中其他用“恒”的地方,也统统被改成了“常”,比如“道常无名”。不是帛书出土,当下很难想象两千多年来无数人研读《老子》,却根本不知道第一句就连最基本的字都并非原文。

元代书法家赵孟頫书写的《道德经》,只能是“非常道”“非常名” 图据IC

帛书出土前,时人研读的《老子》有两个不同版本的文本最为常见:魏晋时王弼所注解的版本,以及托名西汉河上公的注本。王弼本在士大夫中更为流行,比如钱钟书就说他从小读王弼本,一生都觉得好;河上公本在道教信徒中更流行,注解也偏于神仙养生一路。

帛书出土后由于时局所限,海外第一时间并不知情。等到改革开放,相关论文著作面世,海外汉学圈兴奋得快要炸开来:帛书老子甲、乙本作为当下现存年代最早的版本,比任何后世版本都更接近老子的原作面貌。从魏晋唐宋至晚清民国,苏辙、王夫之、俞樾、胡适……历代数不清的大学者想见而无缘得见的文本,就这样呈现于千万人之前。

陕西考古博物馆,靖边杨桥畔杨一村东汉墓M1壁画,孔子见老子图 图据视觉中国

除了“恒”变“常”这样的避讳改字外,学界还利用帛书《老子》版本厘清了很多困扰已久的问题。无论是王弼本还是河上公本,都有“无为而无不为”的表述,然而在帛书里,就算用显微镜也找不到这一句。惊喜的学者们一边感叹后人造假厉害,一边抓紧时间著书立说,“我宣布:从此将‘无为而无不为’六个字永远开除出《老子》。”

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1994年,湖北荆门郭店村,一伙外来盗墓贼勾结当地村民,集体盗掘当地古墓。由于盗墓贼没有文化,导致郭家岗一号墓中一具罕见的湿尸被警方找到时,已在下雨天的烂泥地里放置了数日。由于罪行严重,盗墓集团为首的三人被抓获后统统被判死刑,而最后一名主犯直至2017年才落网。

事已至此,考古工作者只有抢救性发掘。盗墓贼盗掘了两座楚墓,在距郭家岗一号墓仅有1公里的郭店一号墓中,考古人员伸手进入内棺头部边箱时,一片竹简自己从水中浮了上来。

“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只半年”。竹简在干湿相间的环境里纵然腐朽最快,但保留最久的湿环境,其实是指密闭状态下隔绝雨水和地下水的形成的蒸馏水环境,尤为可遇不可求——即便如此,由于在湖北早已有如睡虎地等众多竹简出土,考古人员当时也没太当回事,常规带回清洗处理。

结果一整理,又是一个巨大到震惊的发现:战国时期的三种《老子》文本,以及十余种从来不为人知的古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学者庞朴指出:仅就其实物价值而言,这已是世界上目前可见最早的原装书。

都不用考虑具体文本如何,仅仅就其抄写年代而言,已经足以重新审订学术史。

上世纪三十年代,关于《老子》成书年代的争论分歧成为一时焦点,以梁启超、顾颉刚、钱穆和冯友兰为代表的学者认为《老子》并非如《史记》所述那般早于《论语》,其成书不早于战国末期;以胡适为代表的学者,则坚持认为推翻《史记》结论、判定《老子》晚出的证据不足。双方各自著文论述,莫衷一是。

据学者张中行回忆,有一次钱穆、胡适二人在北大教授会上相遇,钱穆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出证据确凿,你不要再坚持了。”胡适当即回敬:“钱先生,你所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子也不要了。”胡适以“不要亲爸爸”来反对,足见双方分歧之激烈。

如今胡适、钱穆都已作古,而郭店楚墓的时代据考古鉴定,定在战国中期末段即公元前300年左右。墓中发现的竹简本《老子》,抄写时已不晚于战国中期,而成书年代只会更提前。因此郭店竹简一出,钱穆生前长篇累牍的“《老子》成书不早于战国晚期”的考证即全盘崩坍。胡适泉下有知,也会笑到最后。

另外,郭店竹简虽然只是全本《老子》的节选本,总字数约为完整版的三分之一,但其中赫然有“无为而无不为”一句。之前言之凿凿将其加以开除的学者,又赶紧修改论著亡羊补牢。总之之前的断言越坚决,之后的打脸声就越响亮。

学无止境,所言不虚。

1899年殷墟甲骨文的发现,是文字学上的大突破。1900年起敦煌卷子的发现,令学者得以窥见古籍在六朝唐人笔下的模样。而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各地古籍的陆续出土,更使重新审视以及改写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成为可能。

除马王堆帛书出土《老子》及《周易》之外,1972年山东银雀山汉墓中出土《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古兵书;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论语》等简牍,字数接近今本《论语》一半;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遗址出土《诗经》《楚辞》汉简,还有《庄子》中的《则阳》《外物》《让王》等残篇;2008年清华大学受捐的2500多枚战国竹简,中有失传千年已久的《尚书》篇目……无论经、史、子、集,奠定两千多年以来中华文化基础的最核心的先秦典籍,都因为出土文献的现世而焕然一新。

上世纪后半叶以来各地简帛文献出土,历史上仅有两次可比:一是汉朝初年,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刘余在曲阜为了扩建宫室而毁坏孔子故居,在墙里发现因躲避秦始皇焚书令而保留下来的《尚书》《礼经》等儒家古籍。二是西晋初年,盗墓贼盗掘汲郡的一座战国魏墓,由此发现的十余万言竹简。

书籍是见证文明、保存文化最具信息密度的载体,但书籍本身的载体又实在脆弱:竹木会腐朽、丝帛会化灰、纸张会燃火、硬盘会失灵。那些好不容易在墓中未朽的简牍帛纸,遇上粗鄙无文的盗墓贼也是命运多舛:除了汲郡盗墓贼把墓中竹简点燃作火把照明之外,不知曾有多少古籍,因盗墓贼的粗鄙而永远消失。

如《老子》这样的古籍,直接构成轴心时代以来两千多年国人的思想血脉,其影响更早已超出神州一域。在当下研读古籍,如果对出土文献视而不见,大概率只会因袭陈说、一误再误。五十年前马王堆帛书的出土,可以视为一个新时代的标记:

现代人能不断地目睹与更接近本来面目的古籍出现。这样的幸运,以往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有识之士梦寐以求,但始终没能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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