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沈从文
三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
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
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
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
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
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
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
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
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
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
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
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
又说到……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
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
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
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
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
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
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
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
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
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sǒu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
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
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
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
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
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
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
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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