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痖弦逝世:木樨花与酒之必要

诗人痖弦逝世:木樨花与酒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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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如歌的行板》,痖弦

10月11日晨,著名诗人痖弦于温哥华逝世,享年92岁。痖弦本名王庆麟,1932年8月29日出生于河南南阳,战乱年代中仓皇入伍,1949年抵达中国台湾,1953年进入复兴岗学院影剧系,后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研究所读硕士,也曾应邀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创作中心。初到台湾时经历过一段艰苦的军营生活。他一生以新诗创作为主,为1950年代的台湾带来新诗和超现实主义思潮,对台湾诗坛尤其是现代诗发展影响深远。

相传“痖弦”笔名的由来,是当时他在军营偶然发现一处“半地下室”的空间,很适合独处,于是时常会在里头拉拉二胡,发出哑哑哑的声音,“痖弦”代表着一个心灵得以安然停泊之处。另一种说法是,“痖”就是“哑巴”的意思,取其谐音,而“痖”的象形字体将“病”与“亚洲”的“亚”结合了起来,而“弦”有“弦外之音”的意思,合起来近似于“无声的中国”仍旧翻涌着“潜在的激流”之义。

由于少年时代经历战争,与父母永诀,痖弦在《痖弦回忆录》中曾自言,很多创作都围绕母亲和故乡两个主题。后期受西方作家影响较深,擅长将中西诗歌技巧融合,从民谣中汲取养分,创造出兼具音乐性和意境美的独特诗风。文学评论家李欧梵曾说他的诗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怀,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及对社会现象的反讽”。诗人杨牧称他的诗“是从血液里流荡出来的乐章”。

痖弦的跨界思维与广阔视野,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上,也推动了文学交流。他编纂《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诗卷》时,广泛收录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英国和美国等海外华侨、 华裔诗人的作品。他还在“联合报文学奖”中附设“中国大陆短篇小说奖”,鼓励两岸作家间的交流。这些做法在当时的社会环境、氛围下,均有划时代意义,也为华文创作、文学的未来走向,埋下种子。

撰文|一把青

几天前,看到90后作家王占黑,写在美国爱荷华拜见聂华苓,震撼于她还在世界一隅静静生活,也惊叹于她以百岁之龄,仍在担纲这个横跨一甲子的写作计划源远流长的精神核心。

“头发、眼神、背脊、脚步,以及她的金鱼般的记忆。似乎所有全新的事实都从某一刻起减缓了向她涌入的速度:它们冲进她的头脑,漏了一大片出来,再冲进去,最后几乎全遗漏在外面”,虽然被衰老剥夺了部分生命力,她仍会对与自我认知有出入的事实进行斩钉截铁的否认,在告别时立刻回应来访者送出的飞吻。

王占黑写,“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完整的自己,这个自己活跃,独立,对于其所作所为有着不容分辩的掌控和坚信”,经历漫长的三生三世,她仍保有当年游走中西,长袖善舞的底色,浓墨重彩地延续“桑青与桃红”。

不久后,在社交媒体看到诗人痖弦92岁之龄在加拿大去世的消息。遂想起去年看到的一篇文章,指91岁的痖弦打电话给98岁的聂华苓,向她问好。痖弦说:“我们是同代人,做的都是同一类的梦。”

也想起更久以前,痖弦致信予曾并肩海外同行的威斯康辛大学教授刘绍铭,“我们老了,但还没有老透,拨一拨火堆,还有未燃部分,炉火微红,还可以支持个寒夜”——去年初,刘绍铭辞世,如今,痖弦亦远行,“做同一类的梦”的炉火逐一熄灭,令人怎不寒夜里涌起忧伤。

创作:

一日诗人 一世诗人

痖弦有句名言,“一日诗人,一世诗人”。在以他为传主的“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传记纪录片之《如歌的行板》中,他重申,“世界上唯一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只有诗”。

但其实,痖弦写诗的岁月仅占据他生命的一小部分。1954年,已随军迁台,尚未来及告别父母,仅随身带一本何其芳诗集的河南小兵王庆麟,以“低哑的二胡以寄思乡”的痖弦之名,发表第一首诗作,《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我落在一个女神所乘的贝壳上/她是一座静静的白色的塑像/但她却在海波上荡漾!我开始静下来/在她足趾间薄薄的泥土里把纤细的须根生长/我也不凋落,也不结果/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这也是他的亲友发布在社交平台,表示他与世界告别之作。

至1965年,发表《复活节》后,痖弦宣布封笔,自甘淡泊,仅以一册《痖弦诗集》88首独步文坛,被视为“诗儒”、台湾“新诗二大师宗”之一。谈及何以在创作巅峰戛然而止?他曾答,“诗的创作是娇嫩的艺术,不能停,停了就接不上了”,也在晚年干脆幽默回应,“写不出来就是不写”,当年一同创办《创世纪》诗刊的老友洛夫,则在一篇短作中这样写他,“如烟升起/挽歌被泪水浸湿之后/他的弦/是真的痖了”。

在这88首诗当中,最知名非《如歌的行板》莫属。“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以穿插式结构不断重复,徘徊在善良与邪恶、微观日常与宏观天地“之必要”,上承柴可夫斯基1871年的同名乐章,又将那份音韵美与节奏感本土化,糅合入都市生活的群像里。

放眼世界与北望故园,东方与西方,历史与当下的张力,让他的作品显得坚实饱满。诗人杨牧说过,痖弦风格吸收的是早年北方家乡的点滴,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文学的纯朴,当代西洋小说的形象,种种光谱和他个人特殊趣味的结合体。关于乡愁这个从一而终的创作母题,最典型例如《红玉米》:“你们永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凡尔哈伦也不懂得”。

纪录片中,《创世纪诗刊》另一同仁、原籍青岛的诗人管管,以略带山东口音的戏腔朗诵痖弦散文诗《盐》。“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字字慷慨铿锵慷,再以“退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结尾,以想象勾勒饥饿村妇与俄罗斯大师作家的奇遇,却毫不冲突,直击心灵,英雄主义与底层的二重奏,交织成时代的悲壮之歌。

一种更唾手可得的体验,是齐豫1984年演唱的《歌》,改编自痖弦1957年的作品,由李泰祥作曲。“谁在远方哭泣了/为什么那么伤心呀/骑上金马看看去/那是昔日”,通篇四叹,歌手的空灵嗓音、《诗经》式的重章叠句,配上痖弦四匹马的行旅,金马是昔日、白马是明日,灰马是恋、黑马是死——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哭泣者是谁?为什么那么伤心?

痖弦有个理论:诗是凤爪,趾间无蹼,要靠读者的情绪来连接,之所以百读不厌,因情绪不同连接也不同。当诗人骑上黑马去远,该带着怎样的情绪来连接这般诗句呢?

用痖弦的另一首诗来回答,也许是《鼎》:“但我是太老太老了/只配在古董店里重温荒芜的梦。是在问风沙埋没了多少巴比伦的城堞?唉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编辑:

筚路蓝缕不辱使命

近日第二次想起痖弦,是与友人提起去年,去香港大学听作家苏伟贞讲张爱玲。大学时代,我有一阵十分着迷苏伟贞笔下的百转千回,喜欢她悼亡夫的《时光队伍》,在台湾交换读书之际,还特意去成功大学上她的课,却被她对学生的威严震慑。她对我反而恢复笔下流露温柔,按着我的手,遗憾自己没开车,不然回台北可以送我一程。

后来作家朱天心告诉我,苏伟贞完整沿袭了她的老领导、《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的性格,其文典婉,其人却是军人出身的士官作风,硬骨头,彪悍且骁勇。例如她们的父亲、作家朱西甯,有一次打给痖弦询问是否来听胡兰成讲《易经》,对方当场电话中怒斥,“听你个头,西甯你昏头了吗?我们都是走过抗战的人,你怎么可以和一个汉奸走在一起?”

据苏伟贞忆述,痖弦在报社每收到一封信,都会复印三份以上留底。任何时候也都挺直腰杆,不论电梯或办公室,姿态挺拔得如要登台,她认为,那是因为痖弦从小就靠自己养出尊严,在动荡人生的历练中学会如何保持安全感。

诗人身份以外,在更多“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编辑生涯中,痖弦留下的遗产,不仅有自1954年至今仍在出版的诗歌杂志《创世纪》。从主编《幼师文艺》,到掌舵《联合报》副刊,从向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举荐林怀民、吴晟等年轻作者,到在往来并不紧密的年代,向大陆邀稿沟通两岸,尽管自谦因诗作太少“未完成自己”,当编辑也只是基于热心,痖弦确实是在以一种军事精神履行对文学的坚持,筚路蓝缕,不辱使命。

痖弦形容,许多编辑“只采花、不种花”,而他则秉持“采花又种花”。不少文坛中坚力量如蒋勋、席慕蓉等均曾提及,初出茅庐时对写作毫无信心,是收到痖弦前辈恳切鼓励的信,才一路坚持,终求仁得仁。

移居加拿大时,痖弦行李中写给各色作者的信高达三千封。另一旁证是,苏伟贞在《长镜头下的张爱玲》中自述,从1985年进报社工作,就在痖弦带领下不断致信张爱玲约稿,“就像写信机器,打算轰得对方招架不住”,长达三年的持久战,终收到张爱玲的第一封回信。

而以张爱玲视角,在与挚友宋淇、邝文美夫妇的通信中,她确实对这对师徒的连番进攻颇有微词,有趣的是,怨言的字里行间,动辄“痖弦送了我一本大陆小说”“来信要我写篇回忆关于《哀乐中年》”,更有甚者,痖弦竟试图派女记者去洛杉矶上门访问张爱玲,这个以离群索居闻名、“私家重地,请勿践踏”的嘉宝信徒。

算算年纪,朱西甯比痖弦长5岁,张爱玲则比他长12岁。能为不与汉奸为伍的原则与老友决裂,也能为终敲开心仪作家的大门不厌其烦地叨扰,取舍之间,痖弦的硬骨头,其骁勇与执着到底也可见一斑。

说回那天在港大,多年后重逢苏伟贞。我带了本她的近作《云与樵》请她签名,提起前尘旧事,她还是如我印象中温柔,为我在扉页写下“一切都成长,老了。但,没事,我们从容”。

从容吗?也许真的需“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痖公好杯中物,纪录片中,他展示为高信疆定制的一副酒棋。后者主编的《中国时报》副刊,曾与《联合报》副刊打对台争锋,争抢内容与作者,格局可谓一时瑜亮。

行至后半生,刀剑气退场,他故作狠意地批评这位老友“有新闻记者的劣根性,喜欢竞争”,又得意洋洋地示范,每个棋子设计成酒杯造型,赢家每吃下一子,输家就需一饮而尽,至醉倒为止,语毕,露出憨厚而自在的微笑。

杨牧曾在《六朝之后酒中仙》中写过,“这些年真能来与我畅饮浅酌,而堪称对手的,除了刘绍铭之外,只有胡金铨和痖弦二人”,刘绍铭则另撰文《借问酒仙何处有》,不服输表示,杨牧仅算半仙,痖弦亦属半仙,因其酒风谈吐皆温和,没有退职阿兵哥豪气干云的模样,而如果说半仙中甲级是痖弦,余光中则是丙级,酒仙可遇不可求,至于真仙,他唯推“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的林文月。

此时此地此模样,套用《圣经》中的话,那场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了,当守的信仰已经持守了。相信“做同一类的梦”的各位又酒逢知己天国共酌,在这个木樨花飘香金秋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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