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三讲,我和你总体上聊了一下我对于佛教史的基本理解,以及讲授佛教史的基本立场和旨趣。
从这一讲开始,我就要和你聊一聊理解佛教史的一些基本的知识前提。只有了解了这些基本的知识,我们才能够准确地理解佛教在中国历史上的演化进程。
“佛”的内涵
要理解佛教史,首先必须理解“佛”这个字的基本含义。
那么,“佛”这个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
所谓佛,梵文英译为Buddha,意思为“觉者”,通俗一点说,就是指“觉悟了的人”。在梵文中,这种“觉悟”不是“被动的”,而是一种主动的“觉醒”或“开悟”。用我们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能够被称为“佛”的“人”,是通过“自我启蒙”实现了对“真理”的“把握”。并且,对于佛来说,他不仅自我觉悟,还平等地启迪他人,让他们也达到觉悟。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觉悟不仅体现在认识的层面,更集中在行动的层面。
所以,我们可以说,佛所觉悟到的那种全部的、平等的、并且能够得到践行的真理包含两个层面:自我的真理和世界的真理。我稍后会分别展开来介绍。
由此也可以看出,佛教在思维方式上,是彻底地以“人”为中心的。佛教特别强调“人”在领悟佛法中主体性地位,并且特别着重于自我的修行,从根本上来说,是对自我智慧的肯定和自我修行的虔诚,才使得“人”能够成为“佛”。他本身就是“人”,只不过是“人类群体”中那些最早“觉悟”的“人”,而且这种觉悟不是通过任何外在的力量,也没有什么“神”或“上帝”的指引,完全是依凭人类自身的智慧达成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佛”,根本不是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这种一神教信仰中的“神”或者“上帝”,不是绝对超越于“人”的;也没有萨满教这样的多神信仰里面的“巫魅”的特点。
当我们理解了佛的这个特点后,也就能够破除对佛教的误解。很多人认为,既然佛教特别强调对于“真理”的把握,那么不就与我们通常所谓的“哲学”有着相同的目的吗?那么,也就可以将佛教的智慧进行哲学化的思考和探索,佛学和哲学没什么区别。但我必须指出的是,哲学的“真理”和佛学的“真理”是完全不一样的。哲学上的“真理”乃是理智探究的产物,而因为主体的理智活动是有不同取向的,所以对“真理”也有着不同的认知。因而,哲学会形成诸种流派的争论,因此,哲学的“真理”只是对全部宇宙真理的“片段呈现”。而佛学所谓的“真理”,是指修行者自身所体现并亲见的“真如”状态。这种状态是最真实的、平等的、摆脱了一切妄念与偏执的圆满状态,这是对宇宙真理的全体和根本的呈现。
还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是,把佛教理解成有神论的宗教,其实,在根本上,佛教是一种无神论的宗教。很多人认为,佛教既然被称为“宗教”,那么就必然会强调“神迹”或者“神通”在宗教信仰和实践中的根本性作用。人们在很多佛经中也看到了各种不同的神迹和神通。所以,很多人据此认为,佛教依然是一种有神论的宗教。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佛教的宗教是不需要通过神来保障的。佛所教导的佛法本身就是对宇宙的广袤和自我的本质的最好保障。即便在佛经中看到非常多的神通展示和呈现,那也不能够说明其是有神论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在古代,要说服一个人相信某事,有很多种方法,其中比喻和叙事的方法是最常用的。假如你仔细地去阅读佛经,就会发现,佛与弟子们的对话基本上所采用的就是这两种方法。因此,在佛经中出现的“神通”,更多地是为了增强佛所教导的佛法的可信度,以及人们对佛法“确信无疑”的态度。这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上帝”或“真主”的展示、现身有着根本的不同。佛经中展示“神通”的目的只在于说服,而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神”的现身则在于彰显对这个世界的绝对控制。
聊到这里,我想你对于“佛”的基本内涵有着比较清楚的认识了。你也就明白了佛教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迷信,也与通常所谓的一神教宗教有所不同,更和哲学的智慧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佛作为“觉悟了的人”,他觉悟的内容是什么呢? 刚才我们其实已经提到了,觉悟的内容包括自我的真理和世界的真理这两个层面。
“佛”所觉悟的内容:无我
我们先来看关于自我的真理。了解印度佛教史的人都知道,释迦牟尼三十五岁那一年,在菩提树下“觉悟”“佛法”,并在余生不断传播其所悟的“佛法”,直至八十岁“涅槃”。那么,释迦牟尼到底“觉悟”到了什么呢?
一句话,就是觉悟到了“我”是追求真理的最大障碍。要实现自由,认知世界的本质,就必须摆脱“我”的束缚,达到“无我”的状态。
那么,这个“无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我不存在”的意思吗?当然不是!如果连“我”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那么“觉悟”的主体都没有了,何来“觉悟”呢?
事实上,“无我”的意思是,放弃把“我”视为是理解和认识自己与世界的前提。
佛教认为,个体由“五蕴”所构成,“蕴”是积聚的意思,“五蕴”是指色、受、想、行、识这五种身心现象,比如“色蕴”就包括眼、耳、鼻、舌、身这五种感类,以及它们所感受到的色、声、香、味、触这五类境界等等所构成的集合,它们是变化不定的现象。而“我”这个概念,是叠加在“五蕴”这五个纯粹现象之上的。原本,“五蕴”的积聚是偶然的,没有规律可循的,因此,五蕴所构成的个体也是变易和不确定的,但是一旦个体拥有“我”的概念和意识,那么,就会对构成个体的”五蕴‘’的积聚过程的确定性有所追求,这就是我们生活中对于各种表象的确定性和规律性进行探求的根源所在。但这种追求恰恰把我们彻底束缚在了现象世界之中:个体对于“五蕴”的欲望不断地被激发、被显现、被维系、被实现,如此循环往复,个体就被彻底地困锁在现象世界之中。
要摆脱这种束缚,就必须放弃“我”这个概念。五蕴”自身在世界中不断变化和发展,并不受“我”这个概念的束缚。你看到了思想,却没有思想者,你看到了行动,却没有行动者,你看到了知识,却没有传授者,你看到了诸种景象,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主体。这就是“无我”。
这个“无我”的意识一旦确立,所有现象世界的实物、关系、行动和精神状况,就都不可能对个体构成束缚。在这个“无我”看来,自己在生命历程中所经历的那种种“有”,也就是我们的健康、认知、财富、地位,我们所遭遇的各种顺境和逆境,所享有的富贵和所遭受的苦难,都不是固定不变的,都没有持久的属性,都会随着时空的变换而生成、发展、衰落,最终走向消亡。因此,所有的“有”在本质上不过就是“空”。
佛对自我和世界的基本运转规律的认知:随业流转
说完了佛关于自我的真理,我们再来看看佛所觉悟的关于世界的真理,也就是“随业流转”。
刚才我们说到,在我们生命历程中,会经历诸种“有”,包括顺境、逆境以及各种遭遇等等,它们到底是有规律的还是是无规律的呢?很多时候,我们会感觉生活中是充满偶然的,而不是充满必然。但如果它们真的是没有规律的,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是一片混沌,我们对生活就再也没有任何的规划和信心了,既然一切都是偶然性的组合,那么我们的思考和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很显然,佛陀并不这样认为,在佛陀眼中,诸种“有”是有规律地呈现在我们生活世界的。那么这个规律是什么呢?这就牵涉到佛对于自我和世界的因果关系的基本认知,也就是关于世界的真理。
对此,佛陀提出了“业”(karma)的概念。所谓“业”,是指人的行为。佛陀认为,个体的每一个行为都会有结果,或是好的结果,或是坏的结果。并且,在佛陀看来,人的行为构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链条:当下的行为是先前行为的结果,又是后续行为的原因,如此不断延展。这个链条不仅存在于此世的生命,更在轮回的生命中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佛教解释了我们在自己生命历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偶然性、种种“有”:在我们此世的生命中的种种遭遇,可能看起来是偶然的,但是从轮回的视角来看,它们或许是前世之有的结果,又或许是后世之有的原因。
可以看出,业的概念将因果关系的思考链条扩展到了轮回的生命形态。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个轮回的生命形态中“随业流转”。“轮回”的观念,让我们能够解释生命中的各种偶然。
可是,即便这样,在我们当下的生命历程中,各种偶然性依然会让我们产生情感体验上的危机。这种危机是真实并且无可逃避的:因为我们想长久维系的人、事、物,原来只是偶然地呈现在我们的生命之中的。我们和父母的关系是偶然的、和子女的关系是偶然的、和爱人的关系是偶然的、和朋友的关系是偶然的,和任何物品的关系是偶然的。这种偶然性的体验所带来的是非常强的虚无感。佛陀把这种虚无感称之为“苦”。我们如何面对这种“苦”呢?是摆脱它,接受它,抑或超越它呢?
关于这个问题,在下一讲,我会和你详细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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