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很难隐藏的,特别是当他遇到了最合适的舞台。关汉卿的名气在同行间很快传开,身边渐渐多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现实社会的精神逃离者。他们一起创作,一起排练,一起演出,关汉卿喜欢这些伙伴,他和他们能相互理解,相互取暖,能彼此给予前进的力量。如同五百年前那个叫杜甫的诗人一样,关汉卿观察和体味身边人的情感,把他们的悲欢离合写进了作品。他们出现时,或许是农民,或许是工匠,或许是商人,也或许是奴婢、士兵、孤儿,甚至也有市井无赖。他们不是轰轰烈烈的,不是高不可攀的,他们经历着和所有普通人同样艰难的人生。
不同的是,杜甫诗中的平民面对苦难时,尽管内心痛苦哀怨,但都选择了忍耐和接受,而关汉卿剧作中的平民不愿任人宰割,他们努力抗争,不断追求生活的权利。戏中那些清正廉明的,秉公执法的,神机妙算的,为民请命、替民做主的清官们,则是关汉卿梦想中的英雄。乱世中的个人渺小无力,只有在戏剧世界里,他尽可以肆意想象英雄,想象自己就是那个英雄。那个拯救者救自己,也救世人。关汉卿写的第一部戏,名字叫做《关大王单刀会》。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三国时,东吴鲁肃设宴,约关羽过江,企图强迫他交出荆州。关羽明知其意,却不肯示弱。他单刀赴会,怒斥鲁肃,而后智退伏兵,安然归去。关汉卿只用了很少的笔墨,蜻蜓点水般对故事情节做了简单介绍,然后把大量的篇幅都用于赞美英勇无畏的关羽。善与恶的斗争,是他创作中不变的命题,正义必胜,是他坚定不移的世界观。惩恶扬善需要英雄,在他心目中,最具英雄气的、最能代表忠义二字的历史人物,就是关羽。因为同是山西关姓,据说关羽正是关汉卿的先祖,虽然仰慕先祖,但关汉卿深知,自己并没有“匹马单刀镇九州”之勇,做不了力挽狂澜的救世者。他只能在一方小小的戏台上,抒发一下压抑许久的情绪,圆一个无法实现的英雄梦。关汉卿写过两部以关羽为主角的历史剧,在戏中,历史事实都只是他表达梦想的载体。他呼唤的,是一个有理有序、无冤不平的理想社会。但是,梦越美好,与现实的距离就越遥远,关汉卿又何尝不知?在《关大王单刀会》的结尾,望着滔滔东去的长江,他借剧中人之口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戏剧与小说,同时在金宋元交替的时代兴盛,或许不是偶然。戏在中国出现得很早,先期泛指一切伎艺娱乐,有“百戏”一说。但相比公元前六世纪到二世纪就创造出辉煌成就的古希腊悲喜剧,以及公元一到二世纪前后达到成熟的印度梵(fan)剧,中国的戏剧艺术姗姗来迟。礼乐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但礼乐是社会秩序的体现,乐要服务于礼的需求。因此,并不是所有的音乐、舞蹈和表演都能被纳入其中。当蒙古人带着少数民族文化进入中原后,戏剧有了生长的机会。关汉卿极大地发展了戏剧的娱乐功能,同时又把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以及儒家所推崇的伦理观念融入其中。由此,戏剧承担起了文以载道、助成教化的使命。目不识丁的普通百姓无法通过读书明理,但是可以通过戏台上善恶忠奸的故事,对忠孝仁义建立起朴素的认知。自宋以来高扬的理学,就此多了一个潜移默化的传播渠道,下沉到市井乡野的儒家文化,更进一步融入了中国人的精神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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