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器有命:汉帝国的神圣性格及其崩解》| 每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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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在汉代纬书中,这段话被认为出自上古圣君舜的名言,那是舜在位第十四个年头,祭礼上演奏钟石笙筦之时,乐尚未罢,忽然天降异象,“天大雷雨,疾风发屋拔木,桴鼓播地,钟磬乱行,舞人顿伏,乐正狂走”,见到如此异象天变,舜忽然大笑起来,说出了上面这番话,由此决定将天下禅让给禹。当他将禹推荐给上天使行天子事时,“于时和气普应,庆云兴焉,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上天通过降下灾异或是祥瑞,来表达对人间政事的否定与认可,尽管这种天象与人事之间的强关联,在今天看来无异于“鬼神干政”的虚幻迷信之举,但对汉人来说,这却是他们不容置疑——或是无需质疑的政治-社会生态。从鬼神灾异观念进入汉代历史,可以说是找到了一条深入汉人心灵秩序的通路。

《神器有命:汉帝国的神圣性格及其崩解》便是从这一方向发掘汉帝国所谓“神圣性格”的构建与崩解的心灵史。汉朝建立与其他王朝并无不同,皆是人力所为,但王朝秩序的构建,却并不能仅仅以人所规划的法令制度这一刚性强制力所能完全涵盖,它还需要能构建起一整套能够获得世人认同的政治意识形态,以柔性方式灌注到天下人心中,作为帝国统治的合法性与正当性依据。对此,汉帝国构建起一整套神圣秩序,所谓“汉家有命”,天命德运成为了汉帝国统治的意识形态基础。通过崇隆高祖斩白蛇起义的建国神话,以及不断借助神道巫卜、预言谶纬之说来固化帝国的统治乃是天命所在的意识形态。

不得不说,在塑造汉帝国的神圣性格方面,汉人做得相当成功,这种成功体现在,本应高踞天人秩序枢轴位置的汉代帝王本身都对此深信不疑,权力的理性主义都不得不受到这套近乎鬼神玄学观念的牵制,就像孩子长大后反制他的父亲一样。天命德运论成为了西汉末期的政治危机的关键,本应为日渐颓唐的汉室政权增加合法性依据的神道理论,反倒在现实政治运作中,为王莽篡汉提供了服务。“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的观念,也为汉朝被其他姓氏政权取代提供了理论基础。

如汉代纬书借舜禹禅让的古史明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是可以让渡的、王朝是可以改易的,比起一姓之尊荣的权力之私,尚有为鬼神裁量、万民与共的天下之公。所谓“汉家”并非仅仅是刘姓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汉家通过面对灾异时承诺“太平”的理想国的政治愿景,而使汉帝国意识形态全面地灌注到天下万民心中,从而企图混同刘姓一家政权与天下人之天下的公私之间的区别,化私为公,化家为国,从而保证刘姓汉家政权长久不衰。

然而,就像本书所着力关注的东汉末年这一历史时期所揭示的那样,这套愿景终于归于迸散。一如作者所分析的那样,汉家神道意识形态受到“玄丘制命”与“道佐代乱”两股神学思想支流的牵制,“玄丘制命”背后体现的是天子受命、牧养万民的神学思想,反映的是天子与万民的关系;“道佐代乱”则体现了以道佐君、郅治太平的神学思想,隐含着天师与天子的关系。两种神学思潮是天命与道术之间的撕扯,在政治承平时,两者尚可配合无间,待到政事衰微,两者之间分歧变大,但又以另一种方式而再度结合在一起,便是都认为汉家天命已尽。党锢之祸与黄巾之乱分别从两个方向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尽管这两套神学思潮实际上对对方都存在芥蒂龃龉,甚至是对抗关系,就像经学大师郑玄让他的儿子出战对抗黄巾之乱一样,但他本人却受到黄巾乱民的尊敬。他从儒家天命论出发的灾异之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原始道教的理论基础,被其引为同“道”。

天命为天下变,道术为天下裂,但易变裂解之间,却同样存在着延续性。汉帝国虽然在政治实体上崩解,但所谓的汉家却因其神圣性格而继续存在。成为原始道教仿效比拟的理论基础,而后世王朝也不断援引汉家故事作为政治构建的理论与践行基础。就像坎特洛维奇提出的王有双身的理论一样:国王的肉体会消亡,但权力精神却会继续传续,所以“国王已死,国王万岁”。这也同样可以套用在汉帝国身上:汉朝已死,汉家万岁。只是这套政治神学不得不让人一再回味那句出自《左传》的名言,比起灾异天命的神学,这句话或许更像是一个预言: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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