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遗忘
前几天偶然翻阅十几年前的日记,我竟对着其中一些话迷惑不已,诸如“今天是个极端倒霉的日子”“今天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这种结论式的句子总是用大字占满了一页篇幅,下面缀着日期,但是没有具体的事情揭示。
我斜倚在床上,窗帘低垂,在午后慵懒而安静的气氛中潜心回忆,结果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某个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倒霉事,那刻骨铭心的日子又缘何使我动了永不遗忘的心思?
想了许久,头昏脑涨,不得其所,我有些害怕。日记是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三年上师专时写的,距今不过十二年的光阴,何以把往事忘得这么干净彻底?难道是刚过三十便记忆力衰退了吗?
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力,我便又回忆童年时的一些往事。很奇怪,我竟能清楚地记得六岁时同母亲绕道三合去漠河的情景,记得三合的那家大客栈,我每天爬到上铺用手指枢腐乳吃,记得临上船时一只鸡掉到江水中扑腾不休,也记得用晒干的苞米棒子为外祖母挠痒痒。甚至在雨天中喝得最香的一顿粥,除夕时因为害牙痛而愁眉苦脸面对鸭子肉的情景,我都清楚记得。
记忆力没有出现大的问题。问题出在哪里?难道说往事出了问题?
我开始假设,我在某年某月某日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只不过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因为远离家乡和亲人,在校时又内向孤僻,所以把那事情看得过于敏感,而无形中夸大了事实。
这是我遗忘往事的一种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千真万确发生过曾触动过我神经的事,只不过由于我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对于某些自己当时格外看重的事情已经不看重、不介意了,所以便超然忘却了那一切。
因为那时正处于好激动的年龄,而现在却内心平和,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喜大悲。这样一想,虽然安慰了自己,但仍不免有些恐惧:一个不再大悲大喜的人,是否是心态老化,生命走向迟暮的一种表现?
恐惧、灰心、失望笼罩着我。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我翻阅大段大段的读书笔记时也有这种感觉,当时促使我写下滔滔不绝的读后感的激情在哪里?我甚至连过去极为推崇的一些书的主要情节也忘却了。那一篇篇读后感文字激扬,可见那时我是如何激动不已啊,可现在面对那些字,我却惶惑不已:我究竟在为什么而激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书有什么可打动我的地方。一些逝去的人和事彻底地死在了我的记忆中。
“这太可怕了。”我只能这样对自己说。我遏制自己去回首往事。既然当时能引以为刻骨铭心的事都会忘记,看来人世间并没有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或者说我经历的并不是刻骨铭心的事。人是太容易健忘了。
大约半个月前的某个正午,我在回家的路上, 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迟子建”,我站定了,望着那人, 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说:“看着像你嘛,咱们大概有八九年没见面了。”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付:“就是, 好多年没见面了。”他又说:“我马上就要调到北京去了,这两天正在办户口。”我一边附和着:“能调到北京很好。” 一边竭力回忆我在哪见过这个人,最后总算想起在大兴安岭师专时,他作为支边的英语教师曾与我共事过一段时间。人的身份想了起来,这使我备受鼓舞,可无论如何却记不起他的名字,这使我极其心烦。
回到家,为了放松情绪,我放了一段轻音乐,静下来听了不久,这个人的名字竟然奇迹般地浮出脑海,恍若初秋屋檐上的白霜一样鲜明地呈现。我这才长吁一口气。
说来奇怪,我对人和事如此健忘,可对音乐却有出奇的记忆力。只要我听过的曲子,不论多少年过去,再听时总会跟着旋律一直哼下去。当然,曲子的名字我也是记不得的,但那旋律却极悠久地笼罩着我。
能够遗忘的事毕竟也就是我不该记住的,所以也就不再深究它们。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记住了一些人和事,某一条河流、某一家院落、某一处旅馆、某一顿晚餐、某一次海滨话别、某一个人的头发和眼神、某一条遭杀的狗、某一段非同寻常的旅行,等等等等,至少现今我记着这些。将来是否会记得,不得而知了。
一个要继续活下去的人得学会常常遗忘一些人和事,否则往事的重负是否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遗忘一些往事,才能记住正在发生的一些事。而当正在发生的一些事也已成为往事的时候,我想恐怕我就真的老了。
我想我老时也许是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在老眼昏花地望着窗外陈旧的风景而唠唠叨叨的时候,想不起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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