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长安静子
这是本记载北京生活的小说集,里面有我的影子,我的生活,有我的街坊和儿时的玩伴。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足迹。现在有了些年纪,又远离故土,便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深邃安静的胡同,想起移动的半街房影……茫然四顾,亲人老去,家族失落,胡同拆迁,邻里无寻。旧日感觉已经走远,连同那些明明灭灭的故事一起隐于历史的深处,如同一阵阵的风,淡了、散了……
记忆中的胡同,一棵老槐,两只寒鸦,几堆残雪,半街房影,召唤的气息是如此强烈,如同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张望。这些让我踏着树的阴影、雪的清寒走进了那些往事,走进了我的童年。回归市井,回归人间烟火,是我无法逃离的宿命。我爱北京的日子,我是北京的孩子。
难忘那些柴米油盐的邻居,难忘东屋西屋进进出出的人,前院的三大爷,后院的二丫头,台阶上慵懒酣睡的猫,鸟笼里蹦跳歌唱的鸟;平和安稳,守成幽默,日子顺畅,日子艰难。难忘院里的金鱼缸和墙上那只缓缓爬行的小水牛儿以及它身后留下那条浅浅的线,长满青苔的屋根蛐蛐声高声低,青砖青瓦的山墙日升日落,传来门外一声悠扬的吆喝“磨剪子抢菜刀”……
时间在这里有了重量。
胡同里的人物,个个都是一部精彩的故事,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与众不同;在泛出北京人特有的生活色彩的同时折射出了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动。这一切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是我非常宝贵的积淀。
我写文章,下笔之前从不知自己要写的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就好像面对一条被雪覆盖着的胡同,我拿着笤帚要把通往各家的路扫出来,从哪儿下笤帚全凭感觉。也许歪七扭八地扫出些没用,人家的街门锁着;也许扫到路边险些掉进沟里;也许扫到半截,门后头露出小四儿的半张脸或是听到狸“七七八八”的歌声……但是我知道,我终究会把这些门后头的美丽景致和街坊一个一个呼唤出来,让今天的人来欣赏他们,感受他们。这是我写作的自信,是我面对空白的电脑首先产生的意念。
在今天,什么都可以作假,文学也可以作假,但是唯独感受不能作假。在审视旧事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也会冒出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认同,这从文学上看恰好就成了不可替代的“独特”。
在网上有一个群,名字叫“豆汁记”。那里头有一群我的粉丝,是一群很有文化品位的人,他们中不乏博士、硕士,有动、植物学家,也有工人和家庭妇女。我管他们叫“丝丝”,他们管我叫“老大”。老大不是黑社会的“老大”,是“鼠老大”,其实就是一只大耗子,我是属老鼠的。丝丝们自称“吃货”,其原因之一是大家都喜爱美食。
《豆汁记》是京剧传统剧目,群里的人都喜欢京剧,其中有票友和专业演员。他们的网名也有特色,丸子、焦圈、豆花、辣酱、大米、酱肘子、揪片儿……总之大伙离不开吃,只要一聊到吃,潜水的就都冒泡了。大家都喜欢戏,无论是京剧、昆曲还是秦腔,甚至是相声,随便拉出一个都能唱两句,说一段。大家所操持的职业不同,但都对中华传统文化敬重而喜爱。
那年中秋节晚上,我和他们在颐和园景福阁赏月,宽展的廊庑下,丝丝们载歌载舞地演了一出昆曲《牡丹亭》,唱了段《法门寺》,歌舞曼妙,美食环绕。因一篇《豆汁记》,因了对传统文化的共鸣,让我和这些读者们相聚在亭台园林之中,这是我的福气,是一个作家和读者难得的交流机会。
当时有人提出不能辜负了北京秋日的朗朗夜空,不能忘却老祖先留下的这些美轮美奂的建筑,建议我写一些亭台楼阁的系列中短篇,把老北京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豆汁记”群主馒头、窝头甚至给我开出了单子:亭、楼、阁、轩、榭、堂、馆……挨着个儿慢慢写来。当时我手头的长篇小说《状元媒》刚刚脱稿,群友们的动议让我有了新的创作激情。这是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是互联网时代的得天独厚。
跟北京作家协会谈及这个创意,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被列为北京作协的重点扶持项目。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为这些篇目结集出书,找人画插图。家乡的支持让我感动,离别许久,他们还记得我这个走出京城的游子,记着北京胡同里的丫儿。纵然是旧家没了,北京却有了一个更广泛的家,有了许多亲人般的知音,这是我至今想来就感到欣慰的。
……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人影树影,诗意盎然;风声雨声,无知无念。人世兴衰,岁月更替,或许都是命中注定。胡同沉寂了,但是在这座城市里蕴藏的无处不在的大气底蕴,却依然荡漾在我们周围,浸润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走南闯北,我不能忘记我的胡同,不能忘记胡同给予我文字中的爱和敬意,尊严和高尚,从胡同我看到了这座城市内里的厚重和达观。
斑驳日影下,昔日那只小水牛儿沿墙爬行的印记,化作了通往心灵家园的天路,化作了我笔下挥之不去的思念……
节选自《去年天气旧亭台》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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