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能唱婉转多变的曲子,它会视自己的喜好,重新编曲;每首曲子、音符构成句法、种种可能的变奏形成相当可观的曲库。野云雀能熟练运用三百个音符,它把这些音符排成三到六个一组的乐句,谱出五十种类型的歌曲。夜莺会唱二十四支基本的曲子,但通过改变乐句的内部结构和停顿,可以产生数不清的变化。苍头燕雀听其他同类唱歌,能把听来的片段输入自己的记忆里。
创作音乐和欣赏音乐是人类普世的需求。我不能想象,甚至在最古老的时代,一些天才画家在洞穴里作画,与此同时,不远处可能就有一些同样富有创造力的人在创作歌曲。唱歌像说话一样,主导着人类自身的生物学规律。
其他器乐演奏家,比如蟋蟀或蚯蚓,它们单独演奏时听起来或许不像音乐,但我们应该在情境中倾听。如果我们能同时听到它们合奏,配上全套管弦乐器及庞大的合唱队,我们也许就会听出其中的对位音,以及和声中不同音调、音色的协调、平衡。座头鲸的唱片充满着力量和坚忍,晦涩和深意,可能不完整,可以将它当作管弦乐队的某个音部。假如我们有更好的听力,听得见海鸟的高音,听得见成群软体动物有节奏的定音鼓,听得见萦绕于阳光中草地上空的蚊蚋之群缥缈的和声,我们可能只会感到余音绕梁,飘然欲飞。
当然还有其他方法来解释鲸鱼的歌声。那些歌也许只是在宣布航线,或看到了浮游节肢动物,抑或只是宣告自己的地盘。但人们至今还没有找到证据,除非有一天可以证明,这些悠长的、荡气回肠的旋律,被不同的歌唱者重复着,又加上了它们各自的修饰,只不过是为了向海面下数百英里传递像“鲸鱼在这儿”之类寻常的信息。否则,我就只能相信,这些曲调是真正的音乐。人们多次观察到鲸鱼在歌唱的间歇完全跃出水面,背部入水,然后全身沉浸于阔鳍击出的波涛之中。它们也许是在为刚才的乐曲欢呼,也许是在为环球巡游归来,再次听到自己的歌而庆贺。不管怎样,它们一片欢腾。
我想,外星来客第一次听到我收藏的唱片时,会同样迷惑不解。在他听来,第十四号四重奏也许是在传递某种信息,意思是宣布“贝多芬在此”,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于人类思想的洋流,过了一百年,又有一个长长的信号回应它,“巴尔托克在此”。
假如像我所认为的那样,制作音乐的动力既是我们的生物学特征,亦是基本的生物学功能,那么其中必有某种解释。既然手边没有现成的解释,我便只得抛砖引玉一下了。那富有节奏的声音,也许是往日的重现——最早的记忆,舞曲总谱,记载了混沌中杂乱无章的无生命的物质转化成不确定而有序的生命之舞。莫罗维茨(Morowitz)用热力学的语言提出了假说:能量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太阳——稳定地流向永远填不满的外太空,中间途经地球,从数学上来看,这个过程势必会对物质进行组织,使之逐渐变得有序。由此产生的平衡行为是带化学键的原子不断聚合为更复杂的分子,同时伴随着能量贮存和释放的循环。假设存在非平衡的稳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太阳能不会仅仅流向地球,然后由地球辐射开去;用热力学原理来讲,它会不符合概率论、远离熵,会把物质重组为对称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使之进入不断重组和分子修饰的动态之中。在这样的系统中,结局将是违背概率论的偶然的有序,永远处在陷入混沌的边缘,只是因为来自太阳的那无尽的、稳定的能量流,才得以维持这种不解体的状态。
如果需要用声音来表现这一过程,依我看,它将是巴赫在《勃兰登堡协奏曲》中的编曲。但我不免纳闷,那昆虫的节奏,鸟鸣中那长段的、上下起伏的急奏,鲸鱼之歌,迁飞的数以百万计的蝗虫群那变调的振动,还有猩猩的胸脯、白蚁的头、石首鱼的鳔发出的定音鼓的节奏,是否会让人回想起同样的过程。诡异的是,“巨正则系综”本是个音乐术语,通过数学被热力学借来,成为热力学计量模型中一个十分恰当的术语。如果我们把它再借回来,加上音符,它就可以用来表达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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